卷二 折镜花 第四十章 唯愿当歌对酒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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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金碧辉煌的安阳郡王府被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雨幕深锁,大红宫灯在夜风的拂动下摇曳着,灯火明灭不休。
郡王府的北面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在这片青苍的衬托下,郡王府高大的建筑物也显得非一般的优雅舒适。而在这清幽雅静的背后,却是一片无以明状的怒火与难以说清的仇怨纠葛。
灯火通明的室内,金络气急败坏狠拍书案,愠色满面怒气冲冲:“为什么要放了风归影?我们已经将他投到廷尉狱去了,只要对他进行公开审判,他马上就得死!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为什么还要放他走?为什么?!”
安阳郡王坐于他对身旁,他身材短小,满身赘肉,穿一身锦绣白虎纹长袍,腰上佩一和田玉如意,与金络那身银白色的长衫钢靴相得益彰,两人看起来就像真正的父子。
“络儿,你的目的虽不算全部完成,但这次的事也算是挫了他不少锐气,也是足够了。”安阳郡王给他倒了杯酒,自己则从碧玉果盘中捡了颗杏仁放心口中,“这次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你让我到此为止?明明看着只差一步就可以将他置于死地了,你现在才让我放弃,这不是很好笑么?!”金络捏碎了手中的青花瓷酒盏,瞬间白色的粉末便如同雪屑般簌簌落下。“我如果这样就收手,又该如何向那些惨死的兄弟交代?”
见得金络雷霆震怒,郡王抚了抚自己那把雪白的胡子,缓缓道:“络儿,你失态了。”
金络眼中锋芒一敛,语气缓了下来:“抱歉,义父,是我失言了,请您原谅络儿。”说着,他已是立身起来想要下跪。
安阳郡王顶着滚圆的肚子,伸手一把扶住了他,叹息道:“我将你当做自己的亲儿子,又怎会为这等小事介怀?这次是太子亲自下命令不让我们追究的,不要说这事情本来就是我们设计的,就是风归影真的杀人了,我们也还是得放人。”
“太子这分明就是假公济私,徇私枉法!”金络咬牙切齿,恨恨道,“风归影就仗着太子给他撑腰,我看他能撑多久!幕僚那边对他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了,迟早他还是得死!”
“络儿,你可知你现在在胡说什么?!……你这话若是传出去了,你知晓后果会是什么样吗?!”这话一出,郡王忽然间难受地捂住了心脏,惹得金络生生吓了一惊,连忙上前搀扶着他:“义父,您怎么了,是不是心绞痛又发作了?要不要请太医?”
“不碍事。人年纪大了,身子自然容易出问题,不碍事的。”郡王顺了口气,“吃吃”笑了起来,白色的胡子一颤一颤,“你这孩子,太急躁了。十几年都等过来了,你还在乎现在这一阵子么?方才你辱骂太子殿下,若是隔墙有耳被听见了,那可是灭门的死罪啊。”
“孩儿明白。”金络弯腰作揖,神色全然不是方才的着急与焦躁,“孩儿令义父忧心了。”
“义父也不是怪你,你跟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都是心直口快的人,容不得朝廷有一点污秽。”郡王长叹了口气,“当年金戈兄如你这般大,也是一个侠骨仗义的少年。他与风听雨二人在镇北军服役,凭着赫赫战功连连晋升。风听雨一直忌惮着你父亲的才华,后来他依靠风氏在朝野多年的势力,终于被任命为镇北大将军——其实镇北大将军这样的名号,根本就可以认为是他们风氏世袭的,其他人哪有这般的机会?”
他顿了顿,又道:“你父亲白手起家,战功彪炳,最后也登上了镇西大将军之位。我和你的父亲是好友,知晓他为人耿直,不喜结交权势。他不满风氏在朝廷内横行霸道,屡屡上奏皇上。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派自己的表妹??郡主到凌国和亲,而??郡主本来就与风听雨存有私情,风听雨对她和亲凌国一事自然是百般阻挠。最后是你父亲将郡主亲自护送到凌国,风听雨认定和亲一事是你父亲从中阻挠,自此与你父亲结下了深厚的仇怨,终于用毒计害死了你父亲。”
“我没料到风听雨竟然下手如此狠毒,到底是我的错!”他颤巍巍地拍拍金络的后背,安慰道,“我们现在要安心地等,以后总有机会报仇的。我们要继承你爹的遗愿,将风氏那群逆贼一网打尽!”
自幼年开始,这样的话语一直缠绕在金络耳边。但是每次想起安阳郡王的这些话,金络还是会忍不住紧握拳头,脸色发白,心中怒火焚烧至极。他立身拜倒:“义父对我的再造之恩,金络没齿难忘。但是将来有一天,如果因为报仇我要失去性命,我也绝对不会退后一步!请义父原谅!”
“络儿,你去吧。倘若有这么一天,义父就是拼了这条老命,这绝对会把你救回来的!”安阳郡王肥厚的掌心抚上金络的后背,几乎要声泪俱下,“好吧,夜深了,你还是先行回府吧,不然你娘会担心的。”
金络欠了欠身退下,待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安阳郡王方才扭头望向屏风,自言自语道:“夜深人静,你是来找本王的吧。”
“是。”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淡漠的话语,清清朗朗,不带起伏。
“是关于风归影的事?”
“是。”
“老夫已经让络儿放弃,你应该满意了。”安阳郡王把自己蜷缩在太师椅中,安静的并没有一丝动作,“这件事了结以后,风归影那小子也该知趣,不再插手朝廷的事了吧。”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身影投射在明亮的灯火下,铺成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你放才跟金络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是真是假又如何?逝者已矣,当年的事早已过去,现在在追问,又有何必要?”他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赘肉拉扯开来,眼角的鱼尾纹挤成一团,“将??郡主送到凌国的人确实是金戈,和亲一事也确实是风听雨一直从中阻挠。至少有时事情我没有说假话,这不是已经足够了?”
“何况老夫现在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日后着想,老夫对你,从来就没有任何背叛之意。”他又捡了一颗核桃肉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用金络和镇西军遗留下来的忠诚部下牵制风氏,加上你和渡江云精心培养的幕僚,再加上风归影这个重要的筹码,你要顺利夺得天下,这是毫无疑问的。皇宫内觊觎皇位的其他皇子,不都是这样被你铲除掉的吗?”
“我不会这样对他。”
“那是因为他甘心在你身边为你卖命。若果有一天风归影起了逆心,你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下手。”
“我不会。”
“何必将自己想得那么伟大?”安阳郡王诡异一笑,蓦地捏碎了自己手中的果仁,“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会。风嫣宁能救他一次,不能救他每一次。你改革朝廷,你要称帝,风归影终于还是得死的。”
“我不会杀他的。”那人喃喃自语起来,声音也带了隐约的悲戚,“我答应过嫣宁,我不会杀他的。我不会。”
空碟碧玉翠绿,盘中杏仁已被吃光,安阳郡王再抬头时,那个屏风背后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只剩明亮如昼的灯火摇曳不息,映着窗外满园的青竹,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你不会杀他吗?”他孑然一身处于空室,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然而他终于止住了笑声,随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时候我也对自己说过,我说我不会杀他的。可我终于还是下了手,我还是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下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