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最遥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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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探微静坐在深夜的河边,合着双眼,像莲一样聆听风的倾诉。
夏天的草颤动着,微风轻拂过,如怅然的魂灵。四野冥寂,近处的树木愈加漆黑,远方除了天边的一丝薄亮外,到处堆积着浓云。苍穹默然在增高,田地和城墙肃穆且湿冷。
入夜前,孝文帝在宫中诏见过陆探微。
元宏负手立在殿前,看着陆探微行礼时弯下的身影,良久不言语,陆探微也久久没有抬头。
两人像雕像一样对峙,殿旁出现了琵琶的轮指。这样的空旷里,突兀的琵琶声令人不知所措。
清丽的嗓音随着琵琶绕梁飞升。乐曲乍急乍缓,基调凝滞。四弦一划,便是渐渐隐去的的轻捻。
“你知道方才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吗?”元宏出奇的柔和,静静地坐下。
“皇上,草民不知。”陆探微确实听不出来,但确认是一首新曲。
“记得这首诗吗?——
长相思,久离别。
美人之远如雨绝。
独延伫,心中结。
望云云去远,
望鸟鸟飞灭。
空望终若斯,
珠泪不能雪。
长相思,久别离。
所思何在若天垂。
郁陶相望不得知。
玉阶月夕映,
罗帏风夜吹。
长思不能寝,
坐望天河移。
……”
元宏缓缓吟着。
“《长相思》?”,陆探微意外的神情一闪而逝。这是他新作的诗,皇上竟知道?——是了,他的一举一动一直都被监视着。
“这是首好诗,朕已命人谱写了曲子,刚才你听到了。”元宏来到陆探微的近前,微笑道:“起来罢。……说说你的《长相思》吧!”
“它,是草民不久前游历登州,为一位至友写的送别诗。”陆探微语调平静。
“至友?是一位红颜知己吧,”元宏颇具深意地向他一瞥,“陆探微,不要以为帝宫里全是婴孩。谁也不要这样想。”
元宏眼眸里闪过一抹寒意,他此时的神态震动了陆探微,“朕曾说你是石佛,你忘了吗?”
“草民没有忘,”陆探微坦然道,“……一辈子也不会忘。”
“好,那你记着罢。”元宏注视着他,嘴角隐现一道深不可测的笑意,“朕欣赏你,——但你不能没有惩罚。……”
翌日,陆探微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他被流放到关外,可以不戍守,但必须服役,听从皇帝的召唤。
“朕要你彻底遗忘洛阳,永远别回来!”昨夜皇帝的话犹在耳畔。
朝廷要在关外大漠兴建万佛窟,工程浩大。他此去,自然一辈子不用回来。
陆探微笑了。让‘石佛’永守万佛窟,再合适不过了。——皇帝果然了解他。
皇宫御院,临风湖畔。
孝文帝呷着新茶,悠然望着眼前这位匆忙进宫的华服女子。
她的额间饱含着桃花的明媚,乌发倚云,仿佛珠玉私语,蛾眉敛翅,映衬着带露的荷花,别有一番动人景致。
皇帝涟漪于此时的美景,顽笑道:“冷香空册去,幽语破竹来。———看,御院里千顷荷花都为你甘拜下风了。”
“皇上取笑心月了。”进宫的人正是郡主元心月。
元宏轻笑,“说吧,见朕所求何事?”
“是关于陆探微……。”元心月察言观色,一面斟酌措辞。
“你要为他求情?”他漫不经心问道。
元心月点点头,瞥见皇帝面色甚悦,小心翼翼道:“心月恳请皇上开恩,收回成命。”
“到现在,你还惦着他?”元宏问得风轻云淡。
她的心骤然零乱。那道久被时光淹没的伤痕,以为已经愈合,淡去,却因着他这一句的询问,变得明晰,隐隐作痛。
“皇上误会了,心月为其求情,并无他意。”
“那是何意?”元宏蓦地逼近她的瞳仁,似要看穿她的心,低责道:“如今你已身为人妇,怎还这般执迷不悟?”
“皇上,心月并非执迷不悟,只是不解,——既然下旨让公主和亲,为何要流放陆探微?他与此事并无关联啊!”元心月忍不住问道。
元宏笑容未褪,语调转冷,“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因为我?”元心月不禁讶然。
“是你给他俩一面的缘份,却铸成他们一生不能相忘的苦果,”元宏忽然流露出一丝无奈,叹息道,“纠缠痛苦,流放会是一种解脱。陆探微,他会感激朕的。”
“皇上一向求贤若渴,又知陆探微才华出众,如今要他终老关外,岂不可惜?”元心月不甘放弃继续游说。
“像他这般不羁的个性,不适合留在帝国的朝堂。即便强留也枉然,——雏燕无法展翅,鲲鹏不能翱翔。让他离开帝都,与人与己都好。”皇帝说得笃定。
“或者,皇上可以放他去江南?那里春雨无歇,杏花不败,自有鲲鹏翱翔的天地……”
“心月真是妇人之见!兴建万佛窟,乃是魏国几代君王的夙愿,它会成为是帝国的不朽。朕派陆探微去,就是相信他的才华足以担此重任,相信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待到他日功成身退,青史留名,何等荣耀!”说着,元宏神采飞扬,眼眸似黑夜星辰般闪亮,道:“蚕蛾破茧而出,一定有成就它的因缘。——朕的苦心,你可明白?”
“心月,明——白——了。”元心月只觉意尽词穷,无言辩驳。
果然,这次又被他说服了。……唉,从小到大,还没人说得过宏哥哥的。
“皇上,心月还想见见公主……。”
“去吧,这几日多陪陪心眉,”提到公主,元宏有些黯然,“等她出了阁,西出阳关,不知何时能相见了。……”说毕,他扬了扬手,正欲转身,一阵凉风拂过,树叶飒飒,元心月看见皇帝抬手遮挡了一下,眼眸里分明盛着去留的不舍。阳光跳过他的脸,投在青石板上,扯成长长的影子,显得有些落寞。
原来,对于公主的离开,皇上也有不舍呀。心月暗想,‘蚕蛾破茧而出,一定有成就它的因缘。’——难道这句话竟是说他自己?
公主的寑宫是御院里最素雅的风景,那里连接着临风湖的另一端。
元心月远远看见公主倚坐湖畔,她的侍女在不远处照看着滋长的芙蓉。
炎炎夏日,公主一袭淡青的裙裳,身影清冷,恍若诗经里亲临于弱水畔濯足的采桑女。
元心月驻足不前,不忍惊动这安恬的画面。
“公主,心月郡主来了。”侍女的声音打断了公主的沉思,她抬头,朝元心月展颜一笑,刹那间,空气里似有清波缭绕。
“心月,坐在我的身旁吧,”公主的声音有一种淡淡的凉意。
“记得小时候,宏哥哥,带着我们,在这临风湖边嬉戏,追逐。……那时柳色深深,竹篱长长,我们瞒着大人,侍卫和侍女们,偷偷地剥荚嚼豆,到处躲藏。——那是一段怎样的快乐时光啊!”公主沉浸于童年的遐想。
“你还记着呀,后来就因为我们偷吃荚豆生了病,宏哥哥还挨了骂,领了罚呢!”公主听闻,会心地笑了。
“还有,还有,那次我们假借扪碑识字的名义,终于被准许去皇城郊外,一边是匠人在勒碑凿文,一边怂恿宏哥哥捉着蚱蜢戏弄侍卫,……”元心月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公主被她的率真所感染,彼此分享着回忆中共有的感动和甜蜜。……像两只小黄鹂在歌唱着深墙以远的时光。
她们细语着,欢笑着,伸出纤手在湖水中轻扬,四溅的水花在骄阳下变得温驯,缓缓地弥散开,把一切纷扰,忧愁都遮盖了。
五天后,魏国迎来普天同庆的日子,——公主的送亲庆典。
皇帝带领文武百官礼拜天地,然后与皇亲国戚祭祀祖先。
鲜艳的红绸似火一般从皇宫席卷整个帝都,蔓延到每一个洛阳百姓的视野所及。
皇城大道上人头攒动,街道尽头连着大片移动着的高髻。放眼望去,林立的芝盖,旃旄绵延不尽。为了迎送公主的仪仗,城楼上鸣响礼炮,帝国的百姓齐声欢呼。……
当公主与帝国诀别的时候,陆探微已经在行走的路途上。
哪里是他的目的地,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离开那“凯旋”一般欢送的壮阔场面。
他们像两颗流星,在大地上划出各自的轨迹。
下一次,他们还有相见的机缘吗?
他能带给她什么?
是帮她实现一个深宫的梦?
还是给她一个永远的秋千?
或是给她草青草黄里的幻想?
如今,他纵有万里的御风和翅膀,却再也寻不回这件遗落楼兰的珍宝了。……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
一个却深潜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