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母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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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里。皇帝又细细看了一遍那封奏折,才道:“汪均,你如何看今天的事情?”
    汪均道:“莫非皇上真有所怀疑?”
    “这奏折中的内容,看起来倒并不完全是捕风捉影。”
    “回皇上,兰茜思夫妇已经逝世多年,那密奏之人显然是看准了死无对证,才空穴来风。”
    “世人形容女子相貌时常常说什么美如天仙。朕第一次见君玉时,真是犹如见到神仙一般震撼,心想,若天上真有神仙的话,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只是,君玉那风神态度、言行举止在男子中也是一等一的,又绝非女子能够妆扮,所以一直不敢怀疑。”
    汪均神色有些激动:“君元帅是臣生平最佩服的一个人,就算臣认识他不久、不了解他的过去,但是孟元敬、秦小楼、孙嘉等一众和他少时同学、故交多年的人也会不清楚他的身份?更何况,朱渝也力证他是男子。朱渝总没有理由帮他吧?。”
    “说得也是。”皇帝点了点头:“君玉从东北转战西北,在整个北方边境一呼百应,几年之间,其声望和战功之隆,本朝武将无出其右者,朕也深知这绝非女子之能。历朝不少武将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兵变反复也是常有之事。正是因为君玉从来不曾图谋什么封妻荫子,连历年战功都肯全部让与他人。如此之人想必不会有什么野心,所以朕才放心将整个北方兵马交由他统领……如今,此事就此作罢也好。虽然他本身不爱财帛,但是待他得胜回朝,朕还是要多赐予他高宅良田、金银美姬,绝不亏负功臣就是了。”
    汪均喜道:“皇上英明,如此甚好。”
    尚书府。
    孟元敬怏怏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只见得大堆陌生人穿梭往来,好不热闹。
    在新赐的府邸里面,他见母亲正在招呼大群来恭贺的各路同僚女眷。孟元敬无心招呼这些女眷,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坐着。
    一会儿,孟母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每人手里抱着一大堆画卷。
    待丫鬟们将画卷一一展开,孟母笑咪咪地拉过儿子:“你看,这是张大人的小姐……那位是王大人的千金……这位最漂亮的是……”
    她忽然发现儿子闷闷不乐的表情,停了下来,道:“元敬,你怎么啦?何事不开心?”
    孟元敬摇摇头,强笑道:“没有什么。”
    孟母又道:“你看看,这里面可有中意的?”
    孟元敬此时哪里有心思看这一大堆花团锦簇,摇摇头:“娘,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问题。”
    孟母脸色一沉:“你是不是还对那个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念念不忘?”
    孟母一向看不起香红叶,尤其是想到香红叶居然趁儿子出征的时候红杏出墙,尽管她早已自杀,想起她时还是十分轻视和憎恶。
    孟元敬愣了一下,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猛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孟母见儿子神色不似作伪,心里十分高兴:“没有就好。你年龄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了。以前你长年征战,总是没空,现在回到京城任职,正好可以解决了这个大问题。你看,这空荡荡的尚书府,总要有个女主人吧,娘也老了,操劳不起这份心了。”
    “那就请个能干的管家吧。”
    孟母面色一沉:“元敬,你这是什么话?管家能代替女主人吗?。”“哎,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娘,我实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会儿。”
    孟母见儿子脸色十分不好,想到他刚得胜回朝,一直忙于各种应酬,从未好好休息,不禁十分心疼,立刻连声道:“好好好,你先休息,我吩咐厨房给你熬点补品。”
    孟元敬点了点头。
    整个夜晚,孟元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好不容易半梦半醒之间,却又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梦魇。
    梦里,他看见小君玉穿着梅眉为她准备的白色衣服,头戴书生方巾,长身玉立,风姿翩翩,踏着书院广场上的积雪走来走去,他正要过去招呼她,想问问她‘我是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眨眼之间,她却没了人影……一会儿,梦境又变成了小君玉离开千思书院的那个夜晚,他泪流满面地看着小君玉被茫茫的黑夜吞噬,怎么喊都喊不答应……
    他干脆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子。
    满院的月光顿时照了进来,墙壁上,“蹑景”发出微微的淡红的光芒。
    他拿了剑,在院子里舞了起来,一套《手挥五弦》练完,远没有和君玉配合时的默契。他忽然记起,上次见到君玉时,君玉似乎没有带着“追飞”了。
    他在院子里一张冰冷的石椅上坐下,朝雾露浓,衣服都被浸湿了也浑然不觉。
    “元敬,你怎么坐在这里?”
    孟母一大早起来去看儿子,只见房间空空。她走出来,却见儿子呆呆坐在园子里,满面憔悴。她奇怪地看着儿子一身的雾水,心疼地道:“怎么不好好休息,干嘛坐在这里发呆?”
    孟元敬摇摇头,没有说话。
    孟母忙道:“元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孟元敬站了起来:“娘,我要出去一趟。”
    “好的,你出去散散心吧,晚上早点回来。”
    “不,我是要出远门。我想告假一段时间,明天就走。”
    “那怎么行?明天翰林大学士王大人设宴请你,我已经替你答应了下来。王夫人已经派过媒人来提亲,他的千金品貌双全,又是诗书世家,我十分中意……”
    “把所有提亲的全部推了吧,我不会去应酬的。”
    孟元敬侍母至孝,从来不会拂逆母亲的安排,就连当年他心仪歌妓香红叶,母亲不同意也只好忍让,不敢稍有忤逆怕伤了母亲的心。
    孟母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如此坚决的态度,十分意外:“为什么要推却所有提亲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年龄不小了,还要等到何时?而且,王大学士府上的宴会已经定下,临时推辞怎么向人家交代?”
    孟元敬道:“我要去见一位朋友。我要当面问她一些事情。”
    孟母十分不悦:“什么朋友竟比你的终身大事还重要?”
    “这事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弄不清楚,我只怕终生都难以心安。”
    也许是儿子那种奇怪的口吻,又但见儿子从未有过的满面憔悴之意,孟母十分心疼,不禁缓和了语气:“你这朋友是谁,我认识么?”
    孟元敬沉默了一会儿:“娘,可还记得君玉?”
    孟母笑了起来:“君玉?我怎么不知道,没听你说过100回也有99回。对了,在进京之前,我一些世家的女眷们聚了一次。所有女眷无不对君玉交口称赞,尤其是汪均的母亲和祖母,她们都将君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祖母还遗憾地说,君玉救过汪均的命,若汪均是女孩子的话,一定要他以身相许,想方设法招了君玉做孙女婿。她们都羡慕我儿子有如此一个朋友,听说江南不少有女儿的豪门大族争相打听他有没有成家,想给他提亲呢……呵呵,当时,我心里还隐隐有点不开心,怎么,这君玉竟然比我的儿子还好么?只可惜,君玉到江南时,我不在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你这个据说是神仙一般的朋友……元敬,什么时候邀请他来家里做客吧,让我瞧瞧……”
    孟元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君玉,她比你听来的那些传闻更好。娘,你若见了她,一定会十分喜欢她的。”
    “你就是为了去见他?”
    “对。”
    “娘,你可听过‘兰茜思’这个人?”
    孟母十分讶异地看着儿子:“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兰茜思和舅舅、舅母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孟母不悦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兰茜思的?”
    “兰茜思,就是君玉的母亲。”
    孟母面色大变,这些年来,她和弟弟、弟媳之间从来不曾提起过“兰茜思”这个名字。二十几年下来,她几乎都要将这个名字忘记了,没想到儿子今天却问了起来。更没想到,兰茜思的儿子却正是自己儿子最要好的朋友。
    “舅舅和舅母,可是做过一些对不起兰茜思的事情?”
    孟母叹息了一声:“你舅舅都已经去世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舅舅,他这些年来一直郁郁寡欢,跟舅母的关系也不好,这也是他那么早就去世的主要原因吧?”
    孟母想起逝世不久的弟弟,长叹一声:“你舅母家世、人品、相貌样样都好,真不明白你舅舅为什么会一直耿耿于怀……”
    “那兰茜思呢?兰茜思不好么?”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兰茜思。一个女孩子,不在闺阁安分守己、刺绣工织、恪尽妇道,却一天到晚争强好胜、打打杀杀,甚至于想当什么武林盟主,在江湖上搅得天翻地覆。怎不令人憎恨?”
    “兰茜思是个孤儿,可能是因为从小无人管教,十分野性,自出道以来就十分嚣张。我们家里是传统的世家,但是后来人丁不旺,只得我和你舅舅姐弟两个。你舅舅幼从名师,剑法十分高明,因此,家里对他期望甚高。也许是孽缘际会,你舅舅一认识兰茜思就很喜欢她,两个人情投意合,连家里百般阻止都无可奈何。”
    “有一次,你外公亲自出面告诫兰茜思,要她别再兴风作浪也不许再缠着你舅舅,被兰茜思断然拒绝。你外公本想教训她一下,没想到兰茜思却傲然说自己从来不与和自己相差太远的人较量。你外公原本也大有威名,经此一气,大病一场。可你舅舅不怪兰茜思无礼反倒责怪家里不该那么对待兰茜思,干脆离家出走了。
    “就在我们都深感绝望的时候,兰茜思却不知为何和你舅舅决裂,无论你舅舅怎么请求都不肯回心转意。得知你舅舅要娶你舅母的时候,全家人都欣喜若狂。只是,谁也想不到,你舅舅婚后会是这般境况……哎。”
    “兰茜思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虽然我只见过她两次,也不太喜欢她,但有时想起却又有点佩服她那绝世的武功和渊博的知识,她的言行举止、她那样神采飞扬的笑脸,总之,她是那种你只要见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哎,几十年来,我还从来没有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见你舅舅那般郁郁寡欢的样子,又不由得恨她当年为什么会抛弃你舅舅……”
    孟母叹道:“兰茜思如此无情,远远不及你舅母温存体贴,真不知你舅舅生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孟元敬想起“寒景园”里“情魔”讲述的那个关于兰茜思和舅舅、舅母之间恩怨的长长的故事,只觉得此刻面上都还有些火辣辣的,不禁大声道:“这倒不一定。”
    孟母狐疑地道:“长辈之间的恩怨,你知道些什么?”
    孟元敬摇摇头,舅舅已经去世,兰茜思更早已过世,加上石岚妮姐妹的入宫,只剩下舅母孤零零一人度日,现在再提这些又有何意义?
    便不和母亲提起“情魔”的那个故事,只是道:“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也不问了。”
    孟母道:“真想不到君玉就是兰茜思的儿子。不过,听汪均的祖母将他夸得那般天上有地下无,我倒真有点不服气,想必是因为他救过汪均,所以夸大其辞也有可能。这天下再好之人,又怎会比我儿子还好?。”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君玉更好的人了,娘,你一定要喜欢君玉,你非喜欢君玉不可。”
    孟母笑了起来:“元敬,君玉到底有什么魔力人人都说好?你看你这样子,倒不像是要我喜欢你的朋友,而是要我喜欢你中意的女孩子似的。”
    “若君玉是女孩子呢?”
    孟母笑着看着儿子,忽然瞪眼道:“元敬,你那个做大元帅的朋友,怎会是个女孩子?”
    孟元敬强笑着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道:“当然——不是了。”
    6月上旬,周以达和林宝山、卢凌两路军汇合,依计在外大草原和赤金族大军两次交手,真穆帖尔见大军逼近,不战而退,率领余部连夜撤逃,已经逃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境地带。
    西北军俘获赤金族一重要部落大小头领、家属、子女、族人3000余人,而其他普通被俘的士兵等更达万人。塔里木一带的赤金族逃兵则被耿克和张原率领的大军全歼。
    在即将回拔的营帐里,将士们清点着大量战利品,无不欢喜。
    林宝山、周以达和卢凌等人正在禀报情况,君玉思索间,忽然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大笑声又似乎是欢呼叫好声。不知怎的,这笑声、呼声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君玉和众人一起走了出去。
    一里远处,成千上万的军士正围着一个大坑,射箭、填土,君玉走到近处,忽见一少年的头在土里挣扎着,脖子上还插着一支箭,然后,飞快地又是一箭射来,君玉飞身接住了那支箭……
    似乎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即将要爆炸开来,君玉厉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原本已经陷入疯狂情绪的兵将们忽然安静下来,君玉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已经被战争扭曲得完全走样的面孔,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厌恶之意。
    为首的监军笑道:“我们准备将这三千多重要俘虏全部坑杀。剩下的那群也懒得押送,就地解决算了……”
    “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监军愣了一下,他作为钦派的要员,从来没被人如此疾言厉色过,而且解决战后事宜比如战俘之类的,正是本朝监军的职责所在。他面上老大挂不住:“赤金族大军十分残暴,这些年每攻下一城,稍遇抵抗就会全城屠杀,我朝百姓无不恨之入骨。将这三千俘虏就地坑杀,以牙还牙不是正好么?。”
    “那几百名赤金族的重要人物当交朝廷发付。但是,这三千多人中,有一千多妇孺、老弱怎能就地坑杀?”
    监军笑道:“元帅此言差矣。斩草务必除根,谁叫他们是赤金族人,只怕风吹又生,放虎归山。为振民心和军心,我还准备将那一万多人全部坑杀。”
    君玉冷然道:“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军心、民心也不是如此振奋法。监军不必多言。在下自有主张。”
    监军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冷冷一笑:“我有权行驶自己的权力……”
    “我不管你有什么权力也不能如此灭绝人性。”
    众兵将第一次看见他们百战百胜、温文尔雅的统帅面上露出如此的狂怒,监军本想辩驳,张了张嘴却立刻噤声。
    “立刻清点剩下的俘虏,除了重要头领和职业军人外,其余妇孺、老弱、平民,立刻就地释放,此事由周将军和卢凌亲自负责,任何人不得干预……”她扫了眼监军的满脸愠色,目光像刀锋一般掠过一众兵将:“任何人不得拦截、追击释放的俘虏,若有违者,犹如此箭……”她手一放开,“啪”的一声,那支箭折为两截扔在地上。
    监军冷哼一声,悻悻然地走开去。
    大军返回西宁府,已经是六月下旬。
    第二天傍晚,忽报夏奥来访。
    君玉迎出,却见夏奥拖了铁棒,深施一礼:“应赤巴之命来邀请君元帅参加我寺的‘雪域节’。”
    君玉接过圣宫那种特制的请柬,每年7月初的“雪域节”是圣宫的最重大节日之一。和那些纯粹的宗教节日不同,“雪域节”并不仅限于宗教活动,还有各大民间团体的歌舞、戏剧表演,更允许普通民众进园参观,所以,某种程度上,“雪域节”比他们的新年还更闹热。
    见君玉欣然答应,夏奥高兴地拖了铁棒先行告辞了。
    君玉算算时间,距离“雪域节”还有九天,便将军中事宜吩咐了林宝山、周以达、卢凌等人,第二天,自己只身上路了。
    一路慢行,君玉第一次静下心来欣赏着这片极其神秘的土地上的美丽风光。四天后的傍晚,她来到了南迦巴瓦山脚下的那座面南背北的山谷。
    此时,正是盛夏天气,放眼望去,山谷里那座熟悉的小木屋早已不是白雪皑皑,四周零散的一丛一丛的矮灌木郁郁葱葱,而木屋外面的大片空地上,一些草已经开始枯黄,而另外一些却依旧葱绿。其间杂生着各种野花,一片荆棘的累累果实散发出一阵阵莫名的幽香。
    一阵悠扬的琴声回荡在蓝天白云之间。
    其时,夕阳在天,木屋前的草地上,抚琴的人麻衣如雪、俊逸出尘。
    一曲终了,君玉才慢慢走了过去。
    抚琴的人抬起头来,看着那满面微笑的少年走近,轻声道:“君玉,我知道你会来的。”
    君玉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拓桑,等了很久了吧。”
    拓桑的眉梢眼角全是欢喜之意,远远地,两只鸟儿从灌木丛里掠起,扑棱着飞上天空。
    下弦月慢慢地爬上头顶。远处的雪山散发出清冷的光芒,而这片绿草茵茵的草地上,盛夏的夜风却有着无比的凉爽之意。
    君玉轻抚琴弦,弹起一首很古老的曲子,低柔的旋律,从山谷的清幽而来,无比纯净。
    拓桑躺在茵茵的草地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唱起一首歌来: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天空中洁白的仙鹤请将你的双翅借我我不往远处去飞只到这里就回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
    歌乐声里,两人在眼神的相会处,无声微笑,而那在山谷回荡的歌声,是这样静静的夜晚次第开放的玫瑰。
    细细的弯月慢慢下沉,山谷里,歌声的回响也渐渐散去。
    拓桑轻轻抓住身边那只温暖的手,像抓住一场睁开眼睛就会醒来的梦。这样静谧的时刻,心里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悲从中来。
    “君玉。”
    “嗯。”
    君玉静静地望着头顶这片跟外界完全不同的神秘的天空,轻轻应了一声。
    “君玉。”
    “嗯。我在这里。”
    “君玉。”那只紧握的手是那么用力:“我希望,我不是什么‘博克多’。”
    “我也很厌恶战争。厌恶战场。以前,每次大战、得胜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可是,现在我却越来越讨厌这种血淋淋的博杀。尤其,是那种灭绝人性的你坑杀我,我坑杀你。”
    “君玉。”拓桑的声音和紧握的手一样迫切:“如果我们不在这个地方,如果我们不是我们……”
    君玉凝视着这双热切的目光,凝视着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悲伤之意:“可是,我们一直在这里。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是啊,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拓桑眼里一片涩然,紧紧抓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场梦而已。
    “君玉,你相信奇迹么?”
    “不。”君玉微笑着看着那双慢慢黯淡下去的目光,忽然用力握了握那只掌心变得有点冰凉的手:“但是,认识你之后我已经有点儿相信了,而且,我更相信努力。”那柔和的指尖传来的力量如此温暖,拓桑原本黯淡的眼睛倏地闪耀出喜悦的光芒:“君玉,我也相信。”
    时光流水一样地跑,日夜瞬息更替,南迦巴瓦的风光依旧如浓得化不开来的绝色。
    拓桑举着采集的一大把花儿笑着跑了过来:“君玉。”
    君玉接过花,看着拓桑满脸的笑容,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发现阳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莫测。
    她道:“你该上路了。”
    拓桑伸出的手僵了一下:“是啊,我该上路了。”
    君玉笑了:“‘雪域节’见。”
    拓桑点了点头,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儿:“好的,‘雪域节’见。”
    每年的“雪域节”都在“圣宫”的附园——“哲西林卡”园林里面举行。
    来自各地的著名戏剧团体早已集中到了“哲西林卡”外面的“八里镇”。近二十家大型演出戏剧团体准备了一年,就是为了给神圣的“博克多”和千万僧众以及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民奉上几天特别开心快乐的日子。
    从早上开始,就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涌进巨大的“哲西林卡”园林,十几处戏台分散在园林的各个楼台,百姓、僧俗各自挑选自己爱看的戏台,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那些活泼生动的传统艺术。
    在“哲西林卡”园林的最大一个戏台的观光台上,坐着以“博克多”为首的一众德高望众的长老。在“博克多”的左侧,则是以驻地大臣为首的一众观光贵宾。驻地大臣秦小楼因为有事,要稍晚才来,所以,他的座位尚空着。
    君玉今天早上才赶到“哲西林卡”园林,还没来得及和秦小楼会面,她原本以为秦小楼一定在园林里,结果,他的座位却是空荡荡的。
    台上,已经开始了精彩的歌舞表演,演员们穿着当地各种特色服装载歌载舞。待歌舞表演结束,又开始了本土的戏剧演出。
    每到精彩处,台下人群就爆发出如雷的掌声或者叫好声,实在精妙处,就连台上那些心如止水的老喇嘛,脸上也会露出微微的笑意。
    孟元敬穿着当地人的衣服,混迹在成千上万沉浸于戏剧欣赏的欢乐气氛的人群里,心里却没有丝毫快乐之意。
    他紧紧盯着观光台第一贵宾席位上那个欣赏戏剧的少年,少年时而微笑,时而鼓掌,有时又眉头微皱。
    而在少年的右边,则是那袈裟簇新的神秘“博克多”。他有时看看戏台上杂耍的热闹,有时,眼神却不经意地望向身边的少年。
    每当这时,少年不经意的目光也会望过来,于是,两人的眼里就多了微微的笑意,然后,又看向了别处。
    看戏的人群是如此专注,那两人的目光是如此不经意,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
    但是,孟元敬不仅注意到了,而且注意到了两人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和眼神。
    他看到那“博克多”眼神里那样抑制不住的热切和深情,那样的眼神,完全是一个男人深深迷恋一个女人才会有的神情。
    像有一把铁锤重重地敲在心口,孟元敬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今天的最后一幕戏剧已经结束,“博克多”开始为众人“祈福”。
    孟元敬排在等待祈福的人群里,从来没有人会直视神圣的“博克多”的眼神,孟元敬却眼也不眨地直直地盯着他。
    他看着“博克多”的手轻轻放在那神采奕奕的少年的头上。少年神情肃然,“博克多”的眼神也一如看着每一位教众般安详。可是,当他的手离开那头顶时,眼神里却飞速闪过了一丝痛苦的依依不舍。
    几乎是见他的第一眼起,孟元敬就莫名地不喜此人,尤其是寒景园的会面,更让他加重了对此人的厌恶。以前,他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
    孟元敬的拳头捏得更紧了,双目似乎要滴出血来。
    第16章
    孟元敬忽然想起一年多以前,拉汗教派人进京密告“博克多”不守清规,为一神秘女子写下若干情诗——“千机门”高手出动来这里暗访了大半年准备秘密处死那个“红颜祸水”那件事情。
    满朝文武都见识过“千机门”特务的厉害,大到你金屋藏娇或收了多少红包,小到你每天喝了什么酒,都会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暗杀、收买、跟踪、离间、窥探、栽赃……无论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卑鄙方式,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这样一群苍蝇一般的高手,一到了这里,居然一无所获。只得呈上现任“博克多”爱好诗文而已这样的“回报”。
    现在,孟元敬才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铩羽而归了。
    拓桑伸出祈福的手,忽然怔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一双在“祈福”时刻,闪烁着这般愤怒火焰的目光。
    那双愤怒的眼睛的主人冷冷笑道:“‘博克多’,久违了。”
    拓桑看着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轻蔑之意,平静了心绪,如往常一般,做完了这套仪式。
    秦小楼的声音随后响起,是在向主理外务的赤巴介绍:“这位是当朝兵部尚书孟大人。是君元帅最要好的朋友,下官的同窗,昨天晚上才到。”
    君玉早已退下,又没见到秦小楼,正准备离开,忽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立刻惊喜道:“元敬,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元敬心里一阵酸楚,却微笑着快步走了过来:“离别太久,我来看看你。”不经意地看去,那“博克多”已经和一众僧人鱼贯离去。
    “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先到西宁府再到玉树镇,卢凌说你来了这里,所以我就赶来了,昨天晚上才到的,结果,你比我还要后到。”
    秦小楼大笑着走了过来:“元敬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不肯到观光台上来,哈哈,我又有点事情耽误,赶来时都没见到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君玉十分开心:“元敬,我若不回头来,就差点见不到你了。”
    孟元敬仔细地看着这张和儿时一样毫无伪饰的欣喜的面孔,心里微微有了一丝暖意:“怎么会。我一直看到你的,你不回头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的。总要找到为止就是了!”
    秦小楼道:“自千思书院一别,我们三个已经十几年没有聚齐了,今天一定要大醉一场。”
    两人同声道:“你是地主,自然听你的了。”
    “哈哈,你两人还跟小时候一般默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驻地大臣的府邸灯火通明,三人谈古论今,当地的美酒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虽然比不得中原地带的传统佳酿,却也别有风味。
    秦小楼喝得最多,舌头都已经有点打结了,到得后来,已经完全醉倒在桌子上。伺候在一边的侍从立刻来扶起他进屋休息。
    孟元敬也喝得不少,但是一直都很清醒。他看看君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笑了:“我们就不用继续喝了吧,去看看这个神秘地方的夜色吧。”他看了看窗外,“此刻,恐怕不是夜色而是清晨了。”
    君玉喝得又要稍微少些,更是清醒,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远处,群山泛白。府邸外面是一片十分空旷的阔地,草地并不平整,东一块西一块的,如癞痢一般,而前方一大片灌木倒是非常集中整齐,在微微的晨光里绿得发黑。
    孟元敬看着远方的天空,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我这次出门之前,内阁在早朝时上了一道密折,指证当今‘天下兵马大元帅’是女子。”
    朱丞相弄鬼已久,等到如今才指使人密奏,算是相当不容易了。君玉早有心理准备,镇定自若地笑道:“是么?当时吓了你一跳吧?”
    孟元敬见她不问皇帝和满朝文武的反应,却只问自己,有点意外,只道:“是啊,是吓了我一大跳。怕只怕那告密者别有居心。”
    君玉笑了笑。
    “朱渝和汪均都为你作证,所以,皇上便下令让那无中生有的奏折就此沉沦。”
    “谢谢你们。”君玉一笑,“其实,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猜测、怀疑,他们一定还会继续捣鬼的。”
    孟元敬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无论别人怎么怀疑,我却从来不敢怀疑,甚至多次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因为,我怕轻侮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君玉心里一震,久不能言。
    孟元敬看她长时间的沉默,此时,朝阳初升,她的睫毛阖住眼帘,脸色苍白得出奇。
    孟元敬心里很想放声大哭,却强笑着用了轻松的语气道:“宋玉、潘安等美男子古已有之,但是大家都没有见过,幸好有君玉这个样板让我们参考。有时,连我都不由得想‘若君玉真是女孩子该多好。’何况那些别有居心的人。那些流言蜚语你别理睬就行了。我是永远都相信你的。”
    他见君玉还是沉默着,轻声道:“君玉,你怎么啦?”
    君玉这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微笑道:“元敬,你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觉得这里的景色可好?”
    “的确跟外面的天地完全不一样。”孟元敬叹道:“常年征战,身累心更累。那西北苦寒地,你的日子更不好过。”
    “是啊,我现在特别厌恶战争,厌恶战场,希望回到普通的日子。”
    “几场战争下来,胡王主力基本被全部歼灭,而真穆帖尔也撤逃千里之外,整个北方一线总算安定下来,你可以有一段轻松的日子了。”
    君玉想起,如今周以达、张原、卢凌、林宝山等人基本都能独当一面了,尤其是张原,更是运筹帷幄,有大将之风,即使自己不在西北军中,有他们镇守,也已经足够了。而凤凰城里的孙嘉,更是得其所用,发挥所长,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了。
    孟元敬又道:“可是,按照惯例,只怕你会进京述职了。”
    君玉沉默了一下,才道:“元敬,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一旦再回京城,要想离开,只怕难如登天。
    “为什么?那道奏折已经被皇帝下令沉沦,谁敢再风言风语?”
    “不是奏折的原因,比起战场,我更厌恶朝堂上的权谋与算计。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孟元敬沉思了一下:“其实,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真是一件好事。但是,如今,皇帝正要利用我们给他掣肘朱丞相,正等着你进京呢。指望他‘杯酒释兵权’轻易让你解甲归田可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伴君如伴虎,如果你真不想进京的话,我们一定要好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是啊,我正在想呢。我也没完全想好,等完全考虑好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孟元敬点点头:“也好,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等你安排好一切,我们真该找个时间,好好去游山玩水的。”
    “可是,你刚刚升任兵部尚书,已经告假三个月了,只怕,以后再告长假就十分困难了。”
    “只要你有时间,我什么时候都会有时间的。”孟元敬笑道:“你若不再进京,无论是回凤凰城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地方,都会和我隔了千山万水。如果能够距离朋友比较近一点,那还是近一点的好。你都不希罕什么‘兵马大元帅’,我不作这个劳什子尚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君玉笑着摇摇头,看他一眼:“你和我不一样。石岚妮姐妹在宫里,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后盾。”
    孟元敬一呆,忽然记起表妹的话来“我真希望你和君公子都在朝中。”
    石岚妮姐妹虽然正得宠,但是,和皇后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如果后妃没有家族巨大的靠山,在激烈的争斗中是很难立住脚的。
    皇后出身戚勋世家,石岚妮姐妹却出身武林,加之父亲已逝无以为靠,在朝不保夕的后宫争夺里,不免在心理上将战功赫赫的表哥和君玉等人当作了最大的依靠。
    色炽而宠,色衰而败,富贵荣辱不过系于一个人的喜好而已,今日可以宠冠群芳,明日也可以冷宫深深。哪怕一时集中了三千人的宠爱,也终归是要还给那三千人的。
    孟元敬道:“我倒忘记了,上次见到岚妮,她还叫我一定记得替她问候你。其实,她们姐妹在宫里的日子,倒比我们在战场上的日子更加激烈。真不明白,为什么我舅母会让她们姐妹进宫。”
    君玉想起石岚妮经历几番折磨,却又被母亲送进宫里,经受那样可怕的争斗,不禁叹息道:“是啊,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们怎么不去休息,还在这里闲谈?你两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一见面就说个不完,为什么和别人,比如我,就没有这么多话?”
    秦小楼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他昨晚大醉,此刻却很有精神的样子。
    君玉不禁笑道:“小楼,你真是好酒量。”
    秦小楼道:“元敬酒量更好,他醉都没醉呢。”
    孟元敬大笑:“我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
    此时,朝阳已经完全升起,远远地,早已有成群结队的人往“哲西林卡”园林的方向而去。“雪域节”有连续好几天的戏剧表演,远近的民众是绝不会放过这样的狂欢的机会的。所以,今天的人依旧一点也不比昨天少。
    一群穿着十分鲜艳的当地服装的美貌少女唱着轻快的民歌远远走过。
    秦小楼吹了一声口哨,有几名少女回头,忽然见到这样的三名青年男子,不禁红了脸,笑着跑开了。
    秦小楼眨了眨眼睛:“元敬、君玉,你二人都没娶亲,要不要先在这里寻一房妾室?这里的女孩子虽然不如江南佳丽,但是也别有风情。”
    秦小楼早已娶妻生子,正室夫人是京城一世家之女,是有口皆碑的贤惠孝顺妇人。夫人没有随他赴任,带了子女在家侍奉公婆。因怕丈夫独自在外,无人照应,在秦小楼赴任之前,还专门为他讨了一房小妾,让他带到驻地照应他的饮食起居。到了驻地后,当地官员又送了他两名本地的美姬,秦小楼一并收为妾室,因此,虽然独自一人在异域,倒也生活得十分惬意。
    孟元敬笑道:“你倒真好福气啊,有嫂夫人这样一个贤惠妻子,整天花团锦簇,也不怕后院起火。我可享不来你这种福。”
    “你也别太挑剔了,据我所知,去年你得胜回朝的时候,京城豪门都竞相打听你有没有成亲,如今官至兵部,提亲的怕不踏破了你家门槛?你不着急,你母亲就不急?”
    孟元敬不经意地看了眼君玉,顿了一下才道:“也不是什么挑剔。如今,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跟自己心心相印的女子白头到老。”
    秦小楼道:“听你这语气,莫非已经有中意的人选了?是谁家千金竟惹得元敬你如此?”
    “没有,没有。这只是我的理想而已。”
    秦小楼看着一直笑而不语的君玉,忽道:“我知你在西北苦寒之地,军中生涯枯燥无比,曾有好几次想给你送几名美姬来,可是,想想你,再看看这些美姬,不知怎的,便觉得如尘土一般,所以不敢厚颜送来,还是我这种俗人自己享用罢了……”
    “哈哈,小楼,你倒真是有心了。多谢多谢。”
    秦小楼道:“我们几人当中,朱渝早已娶了个如花似玉的郡主,元敬还尚有母亲为他操劳,就只君玉你孑然一身。要不要我给你留意一下?”
    君玉尚未答话,孟元敬先笑了起来:“小楼,你几时改行做媒婆了?君玉此等人物,寻常庸脂俗粉怎入得了她的法眼?”
    “也是,看来我也不用瞎操心了。”
    三人正闲话间,驻地大臣府邸的侍从恭敬地走了过来:“请三位大人用早餐。等一会儿,戏剧就要开始了。”
    随即,另外一名侍从快步走了过来,道:“秦大人,活动马上要开始了。”
    秦小楼道:“哦,我差点忘了,今天上午,我必须出席圣宫的一项互换哈达活动,得马上出发了。”
    两人都道:“你忙你的,不要管我们。”
    孟元敬看了看远处一群一群正往“哲西林卡”涌去的人群,不由得想起拓桑看着君玉时那样热切的目光,心里如有针扎,忽道:“君玉,这戏剧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今天去看看这地方的风景,可好?”
    “好啊。”君玉爽快地道:“你第一次到这里来,我虽然也不是地主,但总比你要熟悉一些,今天就充当你的向导好了。”
    两人骑了马一路慢行,到得中午,也已经离开驻地大臣府邸好几十里了。
    远远望去,最顶端依旧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的雪山,左侧的褐色山脉下是一条巨大拱形的冰瀑,而右侧则是半垂直的山峰,山顶是褐色裸露的沙粒石块,而半坡上则是各种各样延伸的常绿阔叶林木。
    在这样泼墨山水般的画图里,有一根经幡悄然耸立,无风自动,与周围的一切和谐共存,构成了一道更加独特的风景线。
    在山脚下,一片小黄花密密盛开,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孟元敬叹道:“一山连四季,十里不同天,说的就是这里吧。”
    君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四季的景色分布在同一个区域,点了点头,道:“我每次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看到的景色都不相同。”
    两人寻了一个地方坐了,马悄然吃着草,恣意游走,偶尔长嘶一声,就会惊起不少飞鸟走兽。
    孟元敬看着延伸得老远的大片小黄花,漫不经心地道:“君玉,你和圣宫的喇嘛们?熟么?”
    “是啊,他们帮过我好几次大忙。”“那拓桑,在蜀中见了两面,真没想到他竟然是圣宫的‘博克多’。”
    “对啊,人生中总是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
    “那些喇嘛们一入空门,再无世俗之念,而‘博克多’更是需要常年修炼,与世隔绝,我们能和拓桑认识,也算是缘分啊。”
    “是啊,他们一入空门就注定红尘弃绝了。”
    孟元敬看她笑语盈盈,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心里那股针扎般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心底。
    孟元敬清晰地记起,两人成年后重逢的第一面,尽管是在十分危急的情况下,两人却都是那样地欣喜若狂;然后,君玉第一次到自己家里,自己那晚是何等地面红心跳失态之极。再后来,两人蜀中同行,虽多波折,但是“手挥五弦”的默契是那般地世上无双。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君玉是注定的相逢,一经相逢就已亲密无间。
    可是,也许早在“寒景园”,自己眼睁睁看着君玉差点丧生于情魔的魔音下无力自拔的时候——就已经慢慢地将这种亲密无间的缘分过度挥霍了。
    等到醒悟,一切是否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行不知名的五彩的鸟儿低低地在小黄花丛中飞过,煞是好看。
    君玉指了那群鸟儿道:“元敬,你看……”
    却不见回答,向孟元敬看去,只见他呆呆地望着远方,十分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禁大了点声音:“元敬,想什么呢?”
    孟元敬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道:“我害怕,如果我回了京城,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孟元敬如此直白的目光,君玉如何还能视而不见,心里不由得暗自心惊。
    孟元敬不同于朱渝,对于朱渝,她只需少见面多提防,自信不会有什么大的危害;可是孟元敬则不同,孟元敬是她少时最重要的朋友,她并不希望两人之间因为一些无谓的猜疑和隔阂毁了多年的友谊。现在见孟元敬又是如此模样,心里一紧,生怕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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