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城是座依山伴水的小小城镇，远离京城远离是非，百姓过着闲云野鹤织锦耕地的安稳日子，偶尔有小商小贩从苏杭一带运来些丝绸锦帛胭脂水粉之类的不消一日便能卖完，数日后就能在街上看到穿了新衣含羞带怯的如花少女们，抹着淡淡的腮红，手里拿着新织的布匹垂眼含笑而过，堪堪看直了一群男人的眼。
    城镇虽小却也样样不缺，酒肆茶馆赌场花巷，赚的多是外来旅者的钱，而那些外来旅者，多是慕名而来，慕的“宛仙”河的名，这“宛仙”二字，养活了彤城为数不少的商家。
    夏邑高坐于“醉仙居”，面前的小碟子里码着被撕成细柳的香酥鸡肉，小婢女一双细白小手不紧不慢把一根剔除干净的鸡腿骨放进身侧娟帕中。
    小王爷端着茶杯看向窗外，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小婢女轻轻巧巧站起来，乖乖顺顺福了一福，拢了帕子下楼，把鸡骨连着手绢一并扔进脏水槽。
    店小二看着沾了污水的上好苏缎恨不能拾起来揣怀里，光那小方料子就是他吃好几顿肉的钱。
    掌柜举着账本往小二脑后一拍：“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儿去……”想了想又道：“把我那壶女儿红拿来……”
    夏邑正有一搭没一搭想事情，就听楼梯“嗒嗒嗒”一阵响，身旁侍卫警觉的将手压上刀柄。
    店掌柜端着女儿红舔着笑刚上来就见恶狠狠一圈侍从，未出鞘的利刀透出寒光闪闪。
    夏邑斜眼看了看楼梯口满脸僵笑的掌柜，将半杯上好碧螺春洒到楼下街道上，骨瓷茶杯倒扣于桌上：“怎么，有事？”
    老板忙把勾着的腰再弯上几弯，边赔着笑边小心翼翼小跑上前：“小人藏了一壶百年女儿红，想着今日天冷，特意拿来给客官小酌暖身……”
    夏邑身旁的小僮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将掌柜拦在半臂之外：“多谢掌柜。”边说边将酒壶接下，再麻利的摸出一锭银子，“这是饭钱和酒钱，多的便算打赏了。我家公子不喜人打扰，掌柜也无须费心招呼。”
    掌柜忙不迭的答了几声“是”，颤巍巍接下银子倒退着离开，心里半是欣喜半是惊恐，有种入了虎穴得了虎子留下的激动和后怕。
    “慢着。”
    掌柜退到楼梯边的脚软了软，差点咕噜噜滚下楼。
    “公……公子还……还有何吩咐？”
    夏邑抬了抬手，身旁小侍女半跪下来，将盛着温水的小银盆举过头顶。
    掌柜看着窗边的公子稍稍洗了洗手，让人伺候着擦干净水，接过被明黄缎面包裹的小暖炉揣进怀中。整个过程流畅优雅，自然得就像呼吸眨眼一般。
    只有深宅大院里才养得出这样的人啊，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众星捧月般供着，不过这样的人，也确实值得供着，那么好看那么美，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清朗脱俗雌雄莫辩的谪仙。
    “宛仙这名儿，是怎么来的？”夏邑半阖上眼，整个人懒洋洋的。
    “啊？”掌柜迷迷糊糊回不过神。
    夏邑抬了抬眼皮看过去，稍显不悦。
    “我们家公子问你，宛仙这名儿从何而来？”小僮忙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哦，宛仙河啊……”掌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勾着的腰突然直了直，似乎来了兴致，“公子若问我那河名的由来可就算问对人了，因为“宛仙”这名，正是在下祖父所取……”
    夏邑抱着暖炉的手不动声色收了收，狭长的双眼微眯起来，露出丝丝寒光，像只被惹怒的狐。
    “哦？”
    “在下的曾祖父本是京城官吏，辞官后携着妻儿来到了彤城，那时宛仙河还不叫这个名儿，后来曾祖父仙逝，祖父开了家私塾做了教书先生，某日途经城郊见了那河回来后便道‘恬静清雅柔而不弱，如怅惋之仙徜留人间，那河该叫惋仙的’，于是“惋仙”这名便传开了，后来大家觉得“宛仙”二字说出去更叫人神往，所以又改为了‘宛仙’。”
    掌柜面露得意之色，丝毫没有注意到夏邑眼中的怒气。
    让他堂堂小王爷忍受严寒车旅劳顿而来的“宛仙”二字原来竟是这人先祖信手拈来的。
    “不过……”
    就在夏邑半个“打”字呼之欲出时掌柜突然微皱起眉来了个转折。
    “恩？”小王爷低沉到底的一颗心莫名的跳了几跳。
    “算了，那个不说也罢。”掌柜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
    “说！”夏邑咬牙。
    “不过是些谣传，公子要听在下说便是了，只是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掌柜收了刚才的得意，换上副正儿八经的表情。
    “曾有人于月下出城，在宛仙河上窥见一名妙龄少女，那少女着月白长裙，梳流云发髻，踏月光而来，起舞于河面浪尖，手上一条软鞭临空一扬，漫天飞雪翩翩而至，再一扬，飞花夹着飘雪铺天而下，那少女跳了一阵，感觉身后目光，于是慢慢转过身来，动作优雅恬静叫人心神荡漾，然后，那人迎着月光看清了立于湖面的女子……自那晚后，那人便疯了，见人就拉着嚷嚷‘别靠近宛仙河，别靠近宛仙河’……”
    夏邑身后的小僮瞪着大眼等他讲后文，等了半天却没了动静。
    “完了？”夏邑面色慵懒。
    “完了。”掌柜抬手抹了抹嘴角的吐沫星子。
    夏邑对身旁小僮微微扬了扬下颚，小僮走到掌柜面前探手又掏出一锭银子，看着男人笑弯的眉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主子出手也太阔绰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胡编乱造的故事就让人把养老钱都赚够了。
    掌柜接过银子，乐呵呵对夏邑拱了拱手：“多谢小主子小主子……”腰弯得都快贴着膝盖了。
    “那人看见的女子究竟什么模样？”夏邑依旧抱着暖炉坐在窗边，不像在问，倒像是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掌柜正要把钱收进袖中，听他这么一问手上动作顿了顿，继而缓缓抬头，嗓音压得很低：“听说啊……”他顿了顿，咽了口口水“是个，是个，是个青面獠牙满目伤痕的女鬼……”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惊恐慌乱。
    掌柜站在楼梯边一个身形不稳，晃了几晃连带着未及收好的银子“咕噜噜”一起滚了下去。
    刚停不久的雪突然漫天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