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留言沿着长长的回廊缓缓前行，不时有途经的侍卫宫女内侍向他行礼，他只淡淡的一一颔首。
    这场大雪让他心情很不好，方才在殿上想起自己待会要做的事，回神之际，也失却了，秉持了一十六年的隐忍和隐藏。
    回到东宫，小青和宝庆迎了上来，“殿下回来了，这雪可真大，快进点暖暖身子，奴婢留了您爱吃的糕点，您就填填肚子吧。”
    小青说着替他解下镶着白绒边的雪狐皮披风，宝庆看他进来，悄声道，“殿下，东西已备好了，都是按往常的规矩准备的，您休息会儿再去吧。”
    苏留言抬眼看看他俩，露出一个笑容，“我会待会再去的，宝庆，你和小青去休息吧，我暂时不用伺候了。”
    殿里一片安静，苏留言静静的看着昏暗中炉火透出的一点微黄的光，作为一名不受宠的太子，他本就得不到什么重视。
    两年前，他提出除了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不用其他侍从时，顺帝也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太子想怎样就怎样”了事。
    不过，苏留言无声的笑了，他也不在意，他抬起盯着手心的双眼，视线落到放在桌上的小篮上，漆黑幽深的眼中渐渐浮起一层雾气，在昏暗的屋子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飘渺悠长的忧伤般的思念萦绕在他周身。
    小青过了一会来到殿外，“殿下，已到时间了，您……”由于天色已晚，没有点灯的房间里一片黑暗，空旷而寂寥，而太子殿下正静静的蜷缩在如豆般的炉火边，在这满室的寂静里，纤瘦单薄的背影好像就要渐渐融进这黑暗里，
    听到小青的话，苏留言缓缓转过身来，他已经裹了一件黑色大氅，转过来时透出了下面穿的白衣，脸上带着清浅的笑容，他轻声说，
    “啊，时间到了啊，谢谢你，小青。”
    然后提起篮子，好像要去赴一个盛大的约会，他的眼睛往常的忧伤，却不同以往的飘渺，闪着奇异的光，好像要挣脱一般，透过了层层堆叠忧伤和漠然。
    小青看着他缓缓走近，擦身而过，眼里突然忍不住涌出眼泪，她听到太子在她身畔稍停，又继续向前，一句低喃，若有似无，随风入耳，“保重。”
    苏留言是太子，他要干什么，一般皇宫的侍卫们是不能阻止的，苏留言看着一排行礼的侍卫，眼神冷漠下来，他知道有人会向顺帝禀报，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从今夜开始，他将不再压抑，也不再伪装。
    苏留言去的是一处无名的墓园，整个园子里只有一座孤坟，坟头已被白雪覆盖，坟边是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和干枯的枝桠上覆满了白雪，整个园子里只有一片纯洁无暇的白色，静谧而温柔，
    苏留言轻轻打开了木门，看着眼前的一片雪色，眼神柔和下来，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恍恍惚惚，他仿佛又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微笑着说，
    “啊，你还是十六岁了再化身吧，十四岁不是不能完全恢复吗，到时候一定要跳舞给我看哦。”
    他的眼里晃动着晶莹，嘴角却不由自主的上翘，苏留言笑的无比愉悦而又透着沉重的，透不过气般的无比忧伤，他眼睛望着虚空，轻轻说道，
    “啊，青，我来了，我来给你看，当世第一的阴阳师的化身。”
    风似乎停了，苏留言静静的站在门口，口中缓缓吟起了祭奠时用来召魂的咒语，长串的晦涩难明的词句低低回响在整个庭院里，空灵而悠远，暴风雪似乎被阻隔了，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吟完魂咒，他突然极轻而又极快的向前推出右手，似乎推开了那冥冥中的大门，随即踩着特殊的节奏，迈出了奇妙难懂的步伐向着那孤坟走去，
    这是失传的古老咒术，据说那奇怪的路线是引导冥魂安全暂返阳间的道路，还是苏留言上一世的时候，自一本残书里看来的古老阴阳术，如今被他用来，实现那个用血结下的诺言。
    到坟前站定，苏留言默默闭上双眼，神思划入虚空，与异界连接，双手在袖间翻飞，结出不同的手印，依次催动了分别向鬼门看门人，鬼路引路人，黄泉冥河引渡者，鬼差，鬼判和阎王借道的数张符纸，
    待得符纸燃尽，黑灰飘散在空中，便低下头，郑重其事的行了三次由高到低的俯身礼，最终跪了下来，
    “起！”
    那只篮子悄无声息的飘进来，落在身边，苏留言从中先取出三支檀香，插到雪地里点燃，淡淡的白烟扩散在空气里，
    他盯着那渐飘渐淡的白烟，眼神恍惚，手底却是毫不迟疑，右手轻挥，点燃了纸钱香烛，又催起一张请魂符，在符纸将尽时，左手拿起一把小银刀，小心的在右手食指划破一道口子，滴了几滴鲜血在符里，双唇翕动，默念招魂咒，最终霍然抬头，双眼灿然姣若星辰，长声而道，
    “昔年之约，今日履之，”
    他右手已然举了杯酒，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嘴角淘气的上扬，眼睛狡黠的微弯，他的笑容疏懒而邪气，天真而纯粹，明媚如春光又寒凉如广漠。
    广袖轻覆，杯酒洒地，他笑得模糊而真实，清朗而怠倦，又带着长久的深沉期待，而他的眼里，始终覆着冰雪般未曾消融的忧伤，他说，
    “在下为践约而来，请旧友一现之。”
    片刻，风再度吹起满枝覆雪，苏留言站起身，披风无风自落，委顿于地，他晃了晃身子，不禁想苦笑，毕竟没有恢复自己的术法，只不过动用灵力点了点火，又祭献了几滴血而已，便觉得劳乏。
    回头看看三株檀香，还有一半，他不再犹豫，走近那棵老树，呼啸的寒风吹的他身上单薄的白衣猎猎作响，冷厉入骨。
    苏留言面色惨白，嘴唇几近无色，然而他恍若未觉，双手结出一个繁复的印，交错相叠靠在胸前，
    风越来越大，伴随着某种诡异的节奏在他身边呼啸盘旋，单薄的衣衫贴在他的身上，黑色的长发半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瘦弱的身影在风里摇摇欲坠，弥漫着萧索而孤独的气息，似乎就要在这狂风里化作碎片，
    渐渐，他周身似乎形成了一个光圈，风在他周身旋转着，形成一个风柱，离得越来越远，树上的，地面的，及天空中飘荡的雪花都被卷了起来，雪的漩涡包围了苏留言，他长长的白色衣摆和广袖及拖在身后的衣裾在雪里飞舞，就像撕碎了的蝴蝶翅膀，和旋转的雪混为一体，
    他微仰起头，身形飘忽，漂浮般向前行进两步，白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起伏，完全舒展在半空，好像长长的白色羽翼，墨黑的发散在背上，精灵般随着他的跳跃扬起在空中，又在他停下时轻灵的落下，最终垂在腰间。
    在最后一缕发丝伴着衣裾安静下来时，因苏留言而起的风也停了，自交叠的指尖起他的全身开始发出淡淡的银光，银光越来越盛，衬得他的脸色越加雪白，他的头还是微仰着，献祭一般虔诚而高贵，整个人就像要消融在耀眼却柔和银光里，而那双黑色的眼睛在银光冒出时便缓缓闭上了。
    银光开始流动起来，顺着他举起的右手汇聚到指尖，
    “去！”
    苏留言在脑海里默默想着，他的指尖突然银光大盛，笼罩了他所在的地方，直升至半空里，一瞬间，漂浮在银光范围里的雪花全都抖了抖，然后跟随着银光的轨迹列成几道雪的弧线，轻飘飘落到了树上。
    甫一接触树枝，立刻变成了粉红色的花瓣，好像盛开了满树桃花，在漫天白色里，就像提前到来的春色，霎间迷了人眼，而站在花树下，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里的少年，白衣黑发，玉颜冰雪，恰如谪仙落人间，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仙境。
    最起码，当苏留言睁开眼睛时，毫不意外的看到站在木门外的一众人等复杂呆滞的眼神。
    雪下得依然很大，却在快要落到树上时攸然化为了粉色，好像它一直如此般自然。
    苏留言伸手接了一片粉色花瓣，看着它化为一汪清澈，抬起头，眼神幽深如古井，无悲无喜，淡淡的，掠过门口的那群人，就像看着一片雪花一样，
    他自顾自的向前迈出右脚，双手都高举入空，手心向着天空摆出一个莲花起手式，竟是准备舞蹈。
    站在门口的众人脸色和心思一样复杂，当侍卫队长向顺帝禀告太子出宫的消息时，顺帝带着微醺的酒意冷漠而嘲讽的道，
    “不知太子究竟不适在哪里？”
    便因着突来的好奇，亲自来捉拿，后面跟了好奇而跟来的诸位皇子和使团的太子和几位随从。
    他们刚到门口，看到的就是漫天白色雪花化成的粉色花瓣雨，而那个花海里仙气缭绕的少年正淡淡睁开那双流光溢彩而又纯粹幽深的黑眼睛。
    他眼光扫过他们，却像扫过空气一般漠然而虚无，所有的人都一愣，太子无能平庸多年，但方才那一眼流光溢彩的扫过，他们不由自主的都感到仿佛来自灵魂的震慑，刹那间脑子里竟一片空白，那不似尘间之物的的少年，瞬间只一眼便夺走了他们的呼吸。
    苏留言察觉除了门口不请自来的一帮人，还多了几位看不到的不速之客，不过，与他无关，在他眼里，真正的客人，只有心底那名叫做青的温柔的少年，
    十六岁是阴阳师的正式成人年龄，在这个时候灵力会稳定下来，还会获得非同寻常的增长，而以后的增长强度，都不会超过此时，对于一些之前资质平庸的阴阳师来说，成人礼更是有可能爆发出强大灵力的机遇，所以成人礼对阴阳师来说，是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
    对于像苏留言这类死后被上天踢回其他肉身的阴阳师来说，成人礼则是回复魂魄里的天生灵力而又没有副作用的最佳契机。
    成人礼用来提升或回复的方式有很多，“言契之花祀”繁复沉亢，耗时耗力又不是最佳方式，不过苏留言还是选了这种舞蹈般的古老祭祀方式，因为对他而言，成人礼用什么方式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让一个人看到最华美的仪式，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