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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上来是被人迷住了还是被拉肠迷住了，自从吃过若尘做的拉肠，卿进便仿佛对别家的肠粉都食髓知味了一般，三天两头就要溜达到双门底附近。

    “若尘，我的罗汉斋。”

    “收到！”

    因为没有固定的铺面，所以卿进每次来找若尘，也没有固定的座位。有时两人会坐在大树底下，有时会站在骑楼边上，有时卿进干脆跟在若尘身边，一边吃着温度正好的拉肠，一边看若尘用他细瘦的双臂，架着独轮车平稳前行。

    “嗯，好吃！”

    “官人钟意我整嘅拉肠，我好开心。”

    “话说，你是有什么秘方吗？怎么能做得那么好吃？”

    说完，卿进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接过若尘递来的热毛巾，仰起头，“呼”地盖到脸上。

    “舒服……”

    若尘被卿进这副模样逗乐了，低着头轻声笑了出来。

    “干什么？”

    卿进拿掉脸上的毛巾，还给若尘。若尘接过毛巾，不好意思地抿住嘴唇。

    “唔好意思，我唔係有心噶。”

    “没事没事。”

    卿进摆了摆手。

    “你不要那么肉紧嘛！快点，告诉我你做拉肠的秘方！怎么做到那么好吃的？”

    若尘也笑了。他从铁柜的抽屉里拿出水壶，沏了一杯茶给若尘。

    “官人，如果唔知你係警察，我可能会怀疑你鸡髀打人牙骹软噶！”（官人，如果不知道你是警察，我可能会怀疑你利诱我哦！）

    “什么什么？”

    卿进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鸡腿打人？你不要欺负我才来广州小半年……”

    “啊，官人，我唔係……”

    “好啦……”

    卿进的手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鬼使神差地按到若尘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官……”

    若尘吓得差点打翻了手里的铁壶——卿进也瞬间惊醒一般，倏地收回了手。

    “呃……那个……”

    卿进同若尘拉开一段距离，尴尬地搔了搔脸。他抬头四处张望，发现原来两人今天正好走到了双门底下。

    “对了，这里不是永汉路吗？为什么你们一直叫双门底？”

    “啊，依个我之前听老爷讲过。”

    “老爷？”

    卿进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若尘却还在那儿指手画脚地给他讲解：

    “你知唔知大南门果边，有个双门楼？以前果边係广州的南城墙，宋朝灭咗南汉之后，就拆咗南城墙。到咗南宋果时，就係依家永汉路嘅中段建咗双门楼，所以依个位置，就叫咗双门底啦！”

    “哦，哦……”

    卿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看不出你还知道这么多。对了，你刚刚说的老爷，等一下……”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附近的各个路口陆陆续续涌出许多人，有穿学生装的，有穿工装的，甚至还有穿西装的人。他们手上拿着喇叭，拿着横幅，拿着旗子。

    “发，发生咩嘢事？”

    “别怕！”

    卿进拉着若尘躲到骑楼的一根柱子旁，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若尘紧张地用手揪住卿进背后的衣服，从他宽阔的肩膀后面探出头。

    “啊，我嘅车。”

    “嘘！好像是游行……”

    ※

    就在双门底附近出现游行队伍前不久，吴双刚刚去永汉中路的分店查完账。收到邵衍送来的罢工通知，他从永汉分店出来，就直接往沙面的码头去了。

    粤语中称“有钱”为“有米”，同沙基一带满街尽是的米铺不无关系。清光绪年间，做谷米生意非常赚钱，当时，广州尚未有碾米厂，各乡谷米，多用船运至广州，集中在谷埠停泊。进入民国以后，珠江仿佛一道天然的分水岭，将集中在沙面北的各国租界，同江这边繁华而混乱，忙碌又淫靡的沙基隔了开来。沙基陈塘一带，依然如旧时一般，商贾云集，花艇灯红。这成行成市的米铺之中，作为西关米粮大亨的吴家，铺头自然十之有七。

    “夫人。”

    冷着脸走进离码头最近的一家店铺，吴双环顾四周，顺便听店长报告今天的账目。

    “啲工人仲安分么？”

    “回夫人。今日啱好有一批新米到，工人一早就去码头了。”

    吴双点点头。

    “下昼可能有情况，同我睇实啲。”（下午可能有情况，给我看着点。）

    “係。”

    交代完店长，吴双回身，悄声问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管家即墨：

    “通知账房，今个月嘅工资结算，每个分店嘅店长加一蚊。钱从各个分店嘅工人果度减出来。”（通知账房，这个月的工资结算，每个分店的店长加一元。钱从各个分店的工人那儿扣出来。）

    “夫人。”

    即墨面露难色，看了看周围。

    “要是真像姑爷说的，今天要那什么，俺们还减工人的工资，会不会……”

    “咁就从你嘅工钱入边扣。”（那就从你的工钱里边扣。）

    即墨不再说话，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在上面认真记录。

    即墨原本也只是在沙基这边的码头负责卸货的一个小工，前年冬天，吴双在码头边验货的时候失足落水，正好在边上卸货的即墨二话不说，跳进江里救起了吴双。后来，吴双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即墨没念过书，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知道老家是山东的即墨，吴双便索性让他叫了“即墨”这个名字。别看即墨目不识丁，却相当聪明，只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能完全胜任吴双交代的任务，再加上做事勤勤恳恳，也不因为自己到了夫人身边做事就骄傲得意，所以吴双也就慢慢地带着他打理店铺的事务。

    “总言之，人哋嘅铺头点我哋唔理，越係依种时候，越係要抓紧做好自己嘅事。各位——”（总而言之，人家的店我们不管，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抓紧做好自己的事。各位——）

    说到最后，吴双拔高了嗓门。店里的众人齐刷刷地回答：

    “係！”

    即便如此，吴双的心里还总是有些惴惴不安。他叫来即墨，轻声在他耳边交待了几句。即墨点点头，一一记了下来。

    ※

    若尘和卿进看到的游行队伍，正是邵衍告诉吴双的这一拨——抗议英、日帝国主义镇压在上海游行工人引发的五卅惨案，声援省港大罢工的游行队伍。若尘他们看到的时候，游行队伍刚刚在东较场举行声讨帝国主义在上海制造五卅惨案的市民大会，群情激愤地沿着惠爱东路、永汉中路，一路往沙基、西堤方向进发。

    “夫人。”

    坐在西桥分店的大堂里，吴双只觉得左眼皮一直在不受控制地乱跳。他揉了揉眼睛，在心里暗暗要求自己镇定下来，专心看账本。

    “夫人，夫人。”

    即墨从外面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跨进店门前，还特意往西桥那边看了一眼。

    “点啊？”

    吴双放下一直翘着的二郎腿，合上账本，放在手边的茶几上。

    “夫人，外面……”

    “先讲我交代嘅事。”

    “是。让俺去的十家店铺都看过了，店长都有收到消息，中午就关门盘点了。”

    吴双点了点头，站起身，双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外移动。即墨急忙过来拦住吴双。

    “夫人，好像有游行队伍在往这边走。您不能出去，太危险了！”

    即墨话音刚落，只听见人群的口号声越来越近——

    “打倒帝国主……”

    突然，一声突兀的枪响打断了群众愤怒的呼喊——

    “砰！”

    即墨几乎是用扑的往店门口的方向奔去，大声叫道：

    “关门！拉闸！”

    吴双愣愣地站在原地，左耳听到的机枪扫射声和右耳听到的惨叫声搅和在一起，仿佛纠结的麻绳一般，死死地束缚住他的手脚，令他动弹不得！

    作者闲话：

    学过中国近代史的看官，应该对省港大罢工和沙基惨案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