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把这茶喝了，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如此深切如此熟悉的一句话，再听见时，却已如隔了百年。那个一颦一笑都足可成为传奇的少女，就算重又回到翠薇宫，却已伤痕累累，再难寻当日清浅澄澈透明一般的笑意。她可怜的女儿啊……
    “娘娘，你怎么了？泠儿说错话了吗？”见尚雯呆呆发愣，小宫女泠儿忍不住轻推了她一下。
    尚雯神色暗了下去，抬眼狠狠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肯漏掉半点地方，可，这小宫女眼底波澜不惊，仿佛一眼就看得透亮，不像是有所隐瞒的样子。唉，她是怎么了。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如今，云丫头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那身形可比这小宫女高出好大一截呢啊。真的不是她，不是她的云丫头……
    尚雯无声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掠过小宫女泠儿的发际，看向遥远的天际，思绪飘摇。“没有，本宫，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那时，少女笑意浅浅，“仓粮不翼而飞？不过骗小孩子的把戏，早在十几天前，那些粮食都盖上了宣郡王府的戳子，进了苍背山土匪头子卢虹宇的山洞了。那卢虹宇不是个简单人物，整个宣北道，我想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祁国右相滕俊麾下近卫统领喆捷的姻亲。所谓绿林豪强，障眼法而已。”
    尚雯心中一凉，急道：“通敌叛国？那怎么办？宣郡王不是必死无疑？”
    “是否通敌叛国，还不是父皇一句话的事。”少女淡淡道，“母后，只要你将自己素日用的胭脂盒盛上半盒赭红梅花土给宣郡王，并传一道懿旨，就说，想要送一位世子去他们这位舅舅那里小住一段日子，可又担心路上经过苍背山不安全，请宣郡王妥善区处。”
    尚雯险些惊呼出声，那赭红梅花土可是只有皇陵才有！半盒……？言下之意，不是说杨烈要分半壁江山给他！还送世子过去？算是人质吗！就算是要尚良灭了苍背山卢虹宇那个钉子，也用不着出这么高的价码吧！她，这出的是什么主意啊。自己又是怎么了，竟无端地把希望寄托在她这么个十三岁的女孩儿身上……
    感觉到尚雯的怀疑，少女依然笑得淡然，“母后，还有谁知道只有皇陵才有那种赭红梅花土吗？”
    尚雯一怔，是啊。昔日有相士称赭红梅花土主天子之气，是以，杨烈才将皇陵建在那里，这事，所知者不过寥寥数人，这么三十来年过去，当年叱咤风云的战将又相继陨落，算来，除了杨烈和她，也只有尚良知道这陈年旧事了。这丫头，又是从何而知？还有她刚刚提到的卢虹宇之事，都何等辛秘，又远在千里之外，她怎么……
    尚雯眯着眼睛看了看少女，很是踌躇了一下，还是把冲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想来就算是问了，她也不会说，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少女了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母后，我们不妨来设想一下。话说，宣郡王收到了那样一份奇怪的礼物，一见之下惊异万分，却又因其特殊的意指不得不含糊其辞，避开众人慎重收藏。他身边祁国别有用心之人自然会疑窦丛生，再联想到母后的懿旨，自然夜探宣郡王府。如果不甚被人发现行踪，再一路追杀，直至苍背山卢虹宇的老巢……”
    微微叹息一声，尚雯抬起眼来。即使那人沉得住气，也会有人很合理很自然地提醒他夜探，甚或干脆替他夜探吧。她虽不甚过问朝政，这么多年的风雨走过来，也知以杨烈的心思，怎会不未雨绸缪？若说宣郡王麾下没有他的人，那才是笑话。这丫头洞若观火，看得倒是清清楚楚。
    到时，杨烈的人刻意追至苍背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卢虹宇所部。祁国那些人自然会想到是宣郡王背弃秘约，反戈相向，还不蜂拥而退？
    “卢虹宇被灭，山洞里的粮食自然就曝了光。而自苍背山直插边关，快的话不过一日路程，靳尚南之危机可解。如果再连夜齐集几十辆空车于宣郡王府前，天一亮便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风言世子已将朝廷所派赈济粮送入宣郡王府中……
    那么一来，宣郡王若不全力赈济，便会激起众怒失尽民心，若是全力赈济，又会致使所有的家底被吃干弄净，到头来却还是为朝廷作嫁衣，因为众所周知世子‘送’粮入郡王府。无论怎么选择，都是必败之局。如果，再蓦然发现麾下将校早离心于他，还拿什么去蠢蠢欲动？怕只有乖乖将母后的礼物并世子礼送回京了。
    而宣郡王这般剿灭贼寇，解决边患，并赈济灾民卓有成效，可谓功在社稷，父皇又有什么理由自断肱股？”
    满目惊骇地抬起眼来，尚雯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确实出自于少女口中。惊才绝艳，将各方面都计算在内，既能顺利解决掉危机，又帮她保住了宣郡王，还给了杨烈一个无可挑剔的台阶下，真可算是滴水不漏啊……
    那时，甫一听闻，杨烈目中立时燃起了无尽的欣喜，将少女高举过头：“云丫头，你可真是上苍赐给朕的宝贝啊！”
    少女却只是云淡风轻，浅笑吟吟，就似出这个绝妙主意的人根本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一样，盈盈的目光就那么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争抢着要去宣北道的杨沐与五岁的谌儿，“父皇，连云扮做小厮随二哥前去，可好？”
    杨烈宠溺地在少女额上轻轻一点，笑道：“云丫头，都依你！”
    少女极为认真地抬起眼来，“若连云这差事办得好，父皇可放心谌儿的功课由连云来教？”
    ……
    唉，那一趟宣北道之行，便是云丫头与杨沐情愫渐生之始吧。他们两个，倒也是极为般配，哪知后来……
    天意弄人啊……
    尚雯又是一声长叹，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可人的小宫女泠儿，不由感慨万千。多好的年纪啊。“泠儿，留在……本宫身边，可好？”
    苏雪晴抢道：“娘娘，你可真是喜新厌旧啊，晴儿伤心死了！”
    尚雯哑然失笑：“晴丫头，少个人在……在云儿眼前跟……跟你抢风头，不……不是更好？”
    小宫女泠儿颇为为难地仰起脸来，“留在娘娘身边自然是泠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不过，泠儿一闻到药味就想哭，所以啊，娘娘，你要是想泠儿留下，就快点好起来吧。”
    尚雯眼底笑意盎然，也不知道云丫头是怎么调教的，好像只要进了翠薇宫，是个人都能凭空多了几分可人的灵气劲儿啊。
    小宫女泠儿轻轻用茶盖拨了拨盏内茶梗，忽地嗯了一声，“娘娘，这茶……”
    “这是谌儿从宁阳带回来的眼儿媚啊！”苏雪晴叫道，“娘娘，这眼儿媚可是昙州特产的极品佳茗啊，产量少得很呢，三五年下来能有那么一小撮就已经很难得了！娘娘，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啊！昙王听说你最爱品茶，可是一点都不吝惜呢！”
    尚雯笑笑：“本宫哪有什么面子……还，还不是……沾了云儿的光……”
    身后宫女忙接道：“晴儿，你是不知道，这茶叶，娘娘可宝贝着呢，就连皇上来了也舍不得拿出来呢！”
    “那是，只怕在皇上看来，眼儿媚跟白开水也没什么两样，可不是浪费了嘛！换了我，也不给他喝！”苏雪晴翻翻白眼，戏谑笑道。
    “娘娘，这眼儿媚虽好，对你的病却是无益，还是且先放着吧，这阵子娘娘换别的茶喝好吗？”小宫女泠儿施施然将茶盏抢回手中，递给边上的宫女，又回过脸来柔柔地摩挲着尚雯的手，“娘娘，你啊，就安心等着吧，姑娘过会儿就来了。”
    “是啊，娘娘，”苏雪晴不由分说地道，“我和泠儿先去其他宫里打个招呼，很快回来，好不好？”
    说完，也不待她同意，就风也似地轻轻托起她的身子，把她强行带回了内室，按在凤榻之上，拉过锦被帮她掖好，又给她散开发髻，让她舒舒服服地半坐着。
    尚雯哪里拗得过苏雪晴，只能任她折腾，就那么看着她一手叉腰，神气活现地指挥着一众宫女，喋喋不休：“把那床锦烟罗的被子找出来，六月了正好用，姑娘不在，你们就糊弄娘娘这好性子的人吧……凝神香呢？拿来点上……还有御医开的药方，把熬药剩的药渣也拿过来……”
    无奈笑笑，晴儿这嚣张劲儿可是半点没改啊，话虽如此，尚雯心里却是溢满了暖暖的温情，想着她的云丫头很快就会过来，更是笑逐颜开。
    却说苏雪晴唠里唠叨了一大堆之后，带着小宫女泠儿出了皇后寝宫。想起刚刚尚雯的样子，心里酸楚一片，目中泪珠显显，喃喃道：“这皇后娘娘病得可是有些蹊跷啊。看脉象该是忧思成疾，御医开的方子也极为对症，按理早该好了，怎么会堪堪拖了这么大半个月，还有越来越重的架式？”
    身后，小宫女泠儿不言不语，满目凄楚，脑际尽是尚雯痛苦得颤微微的身影、干枯得几可见骨的双手以及荡漾在她眼底的亲切笑意。心中真是水涌山叠，什么滋味都有，腿脚就似灌了铅似的，重得抬不起来。
    冷不防萧王杨沐自树后转了出来，一把将她圈住，“我要跟你谈谈。”
    小宫女面色一冷，苏雪晴怒目看过去，哼道：“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翠薇宫的人都任你欺凌不成！”
    杨沐不理会她，俯首无尽温柔地看着臂弯的小宫女，“我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的，一会儿就好，行吗？云儿？”
    苏雪晴差点没被震到天边，呼吸不畅地看着杨沐，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瞠目结舌，心脏的跳动有片刻的停顿，连愤怒都忘了，就那么呆立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一双柳眉倒竖，阴沉着脸呵斥数落道：“萧王殿下，你老眼昏花了吧！还是，几个月不见，你去多了青楼妓馆！瞧瞧这副纯情无辜的神情，真是让人恶心！她才多大点！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指鹿为马李代桃僵！你当姑娘是什么人！又当她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