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头……张步……
    丽妃一阵眼晕，险些栽倒：“你……”
    “我怎么样？”剑惊风狠狠地一笑，道：“比起我剑家上上下下七十余口，这不过是个零头而已……”
    待张咏急匆匆赶来，丽妃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眼前突地一片血肉模糊，张咏似乎一下子苍老成一个行将就木的风烛之人。
    当他们七人言称“张步”一路之上片言未发，他就知道有异，可还是来迟一步。脚下一个趔趄，满目凄怆地看了一眼张蓝，他无尽悲凉地摇了摇头，悠长悠长地叹了口气，颤微微转身而去。
    张蓝一震，强烈的心痛漫卷上来，准备好的千万条理由此时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再也忍不住地掠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丽妃和张步的生死，他是可以不在乎，可是，父皇目中的悲凉，却百倍千倍地沉淀在他心里，拖着他的心直往下坠，往无尽的深渊下坠。
    张咏老泪纵横，俯下身来，双手紧抱着他两肩，饱经沧桑的脸在他头上摩挲了片刻，无尽悲痛无尽疲惫地丢下一句：“记住，你与张步返京途中遇袭，张步不幸身亡，丽妃伤心过度，撒手西去。”便决然蹒跚着离开。
    张蓝只觉得身体蓦地一僵，伏到地上，眼泪汹涌而出。他还是那个宠他爱他的父皇，即使他杀了他溺爱的女人，杀了他溺爱的儿子……
    剑惊风黯然长叹一声，飘然而去，这个是非之地，他一刻也不愿再逗留……
    “太子……”岑希匆匆赶来。
    张蓝红着眼睛接过他手中的奏报，喉间突然一股腥气上涌，一大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岑希忙将他扶住，只见他苦苦一笑，喃喃地道：“澧陵关……”
    她要在二十九日夺取澧陵关？！可现今已是五月二十八日，短短不足一日，除非他肋生双翼……
    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吗？澧陵关一失，北线便再无险可守……
    却说那日接到奏报，赵辰一点没有了素日的冷静沉稳，喉咙像是被噎住一般，一双红红的眸子似要瞪裂开来，死死地盯住虚无的空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她她她，她竟是连云公主，她竟是玉竹客，她竟是昙国第一军师！这么说，就是她不费吹灰之力扼止了宇文海势如破竹的进军，就是她设置了骇人听闻的菊花阵几乎令殷浩全军覆没，就是她兵不血刃地将宛东城收入囊中，就是她轻描淡写地颠覆镇州肆虐数百年的盅毒之患，就是她不动声色地抢走了李士常引以为傲的一万“鹰骑”！
    她她她她，她竟让寒枫王朝与昙国联成一线，她竟扬言要在五日之后夺取澧陵关！
    这个神奇得可怕的女子！
    登时面色大变，如见鬼魅，冷汗早已浸湿后背，匆匆留下两万兵士留守零陵，自己则率十八万人马星夜急奔澧陵关。加上澧陵关原有将士，共计军马三十二万。几日来秣马厉兵，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而澧陵关下，遥望所及，“慕”、“杨”两面大旗迎风招展，约略看去，宁阳、魏州两城人马几乎倾城而出，看样子，澧陵关，她是志在必得。可是，几日来，他们却是休整士卒，夜夜笙歌，根本没有夺关的意思。各个大小进关通道，亦是万分平静。
    以她卓绝的智计，怎会失策如斯？是故意骄我之兵？是欲不意奇袭？还是另有图谋？赵辰百思不得其解，心下一片惶惑，更加不敢掉以轻心，终日神经紧绷，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守关将士亦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将军！”昨日派出的三名探子进得帐来。
    瞥了一眼他们略带诧异的神色，赵辰心中更为惊疑：“一切如旧？”
    “正是。”三人齐齐地答道。
    明天已是约定日期，她怎么还能如此沉得住气？难道一切尽在掌中……赵辰眉头大皱，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条被摆在案上的鱼，而她则是手握厨刀，笑吟吟地立在一边，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他垂死前的挣扎，轻描淡写地思索着如何煎炒才会更美味一些……
    脑中是一片黑漆漆的无底深渊，他恨极了这种无可奈何的等死的感觉。若是真的无法避免，还不如明刀明枪地来一个痛快。短短的几天，对于他，却仿佛漫长如几百年，他快要受不了了，只觉得巨大的阴霾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头顶，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快要窒息了……
    突然叮叮一阵脆响！
    赵辰猛地睁大眼睛。却见三人脸上亦是见鬼一般的惊怖。他们的悬在腰间的佩剑剑鞘竟然无端脱落一丝丝的碎片，青锋凛凛的寒光碜人地泻了出来！
    赵辰“唰”地一声接过其中一人的剑，细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剑身之上，赫然是一排刚劲有力的蝇头小楷——
    “赵辰，约期将至，谨愿不再有第十六名探子。连云拜上。”
    是她！她竟以指力透过剑鞘刻字于剑身！还有，前前后后，他的确一共派出了十五名探子，而她，明明一清二楚，却视若无睹，毫不理会！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他的窥察，他的行动就像是完全掌握在她手里似的！也就是说，在她看来，她根本没有必要隐蔽任何言行，她根本就是胜券在握，所以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显得坦坦荡荡，风轻云淡！
    可是，她凭什么这么肯定？澧陵关险要的地势，所驻的三十二万精兵，她全然不放在眼里，甚至连操练军马，连战前准备，连包抄偷袭，都不屑一顾。他们安逸休整，他们夜夜笙歌，似乎澧陵关就是他们嘴边的一块肉，随时都可以被吞入腹中。
    赵辰早就没抱太大的幻想，此时却仍然觉得讶然。既然如此，她何以又要定下五天之约？难道仅仅是为了折磨他们，仅仅是为了削弱他们的意志？他们有必要让她这般吗？不对……
    赵辰隐约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可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明明是个极为克制极为沉稳的人，可是，她实在太高明了，竟让他轻易地心惊胆颤、轻易地惶惑不安……
    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绝望，不可遏止的绝望……
    一想到明天过后，这里活生生的三十二万人马就要灰飞烟灭，他就忍不住想要呕吐，欲哭无泪，天地不应……如果，时间能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喟然长叹一声，他挥挥手，将三人遣出，颓然瘫坐在椅子上，沉吟了一阵，强自抖擞精神重又出去巡察……
    抬头看了看夜空，星光闪烁，静谧而美好，真奇怪以前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竟没有发现这夜空居然是如此的动人。可惜也许是最后一次看了。
    守关兵士见他过来，下意识地行了个礼，他心中一阵苦笑，他们还都那么年轻……
    倏忽丑时已过。他突然有一种释然，突然迫不及待想要天亮，迫不及待想要迎接死神的到来……
    寅时，敌方阵营中突然鼓角大作，欢呼雀跃之声凛凛入耳——
    寒枫王朝四世子杨谌在一个时辰之内拿下了淄田三镇！
    赵辰一惊，杨璇的八千军……
    是了，她将宁阳、魏州人马全数集于澧陵关下，又连续几日毫无动静，杨璇定然戒心大减。此时，她再挥军突袭，杨璇如何能敌？然而，澧陵关距淄田四十里，一来一回再加上一场大战，她竟然在一个时辰之内搞定，而且竟然丝毫没有被他们察觉，也实是匪夷所思。
    守关将士亦是一惊。这几天，他们心惊胆颤，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骇人魔鬼。淄田三镇在她手下撑不过一个时辰，那他们呢？敌方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他们却是惊惶失措，心栗股颤。远远还没开战，他们已经败得一塌涂地。
    一双双恐惧的眼睛看过来，直看得赵辰心底生凉，他们想要从他这里得到肯定的安慰，可他又向谁去寻求？
    突然一支响箭射将上来——“赵辰，我方将于巳时三刻夺关，连云拜上。”
    巳时三刻，距此时亦不过一个时辰……
    她竟然这么明白无误地将夺关的时刻告知于他，摆明是毫不在意他有任何的举动，摆明是已将澧陵关握在掌中，摆明是向他下达最后通牒。他要战，她便做狰狞无情的浴血修罗！
    他毫不怀疑，淡如轻烟的她的确有这样的骇人听闻的杀伤力，更何况还有“冷血昙王”慕之轩在侧……
    赵辰立时觉得无尽的黑洞向他直压了过来！这一刻，他彻彻底底地被绝望扼住了咽喉。举足轻重的澧陵关，三十二万将士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可他脑子一片混乱，哪里还有什么制敌之策？
    要降……这个念头陡然冒了出来，吓了他一跳。不行，绝对不行！太子待他亲如手足，恩重如山！可是，难道他真的要亲自断送几十万的生灵……不行！他做不到……而且，涵国需要保存实力……
    思来想去，赵辰的脸痛苦地扭成一团，猛然睁开眼睛，狠狠地瞪向虚无的夜空，许久，长叹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下定决心。好在还有一个时辰，就让澧陵关守备舒亦奇率众南下，且到潜城驻防，用不了两天，太子也该到了。至于他，既不能守关以报国家，只好与澧陵关共存亡了……
    ……
    巳时一刻，两道人影如风欺上。
    诺大的澧陵关，仅剩赵辰一人，凄楚如一片风中的枯叶。
    连云淡淡地看过去，道：“彻夜凉风撼心扉，萧条孤关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不如归去……”
    慕之轩醇厚低沉的声音接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难解晴。我欲乘风，归何处？触目尽丘墟……”
    赵辰惨惨一笑，二人的话却是清晰入耳。成者为王败者寇。他们是在同情他吗？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自顾自地擎起酒壶，头一仰，清洌的酒直灌下去，一股难耐的辛辣如火般烘烤着五脏，他却早已麻木，无知无觉。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豪情壮志，一切的一切，都悄然离他远去。若能醉死，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莫道有酒终需醉，酒入愁肠愁更愁。”连云素手一扬，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浅淡地道，“猎猎风华一世，到了此刻，竟连知道结局的勇气也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