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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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闹鬼的说法,是由叶青传出去的。
那天晚上叶青一个人直挺挺跪在堂屋,由着穿堂风一阵一阵从堂口吹到灵台。正对着照壁放着自家爷爷那口棺材,黑底漆上描着大红纷繁的寿字,沉沉静静的,像只老虎趴在那里。面前的白烛一阵一阵地摇,地上的影子就应着它一阵一阵的晃,直晃得叶青头疼。
叶青心里嘀嘀咕咕一阵,一双眼睛盯着棺材前的纸灰发呆。
他心里其实是好奇“死亡”这件事的。
他爷爷长年住乡下,无声无息。年年过年回来磕个头,拿了压岁钱,走时再磕个头,领了卦钱——这是南蛮之地的风俗,别处是没有的。因此比起城里的其他人来,叶青的童年就总多出一份钱来。但关于爷爷的记忆也就这么多了,仔细想想似乎还有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存在感太薄弱,因此失去时的失落感就几乎没有了。看着村里的画师为他爷爷画的照影,叶青直怔怔的就像在看陌生人。眯缝了眼细细看,就越看越不像了。
叶青稀里糊涂地想了一阵,头一垂,这才惊醒过来。
守夜的太太奶奶嚎了一阵也累了,便都回去歇着,留着几个丫头小子围着个火盆打盹。又唱又跳的闹了一整夜的师公见没了人,也装神弄鬼地躲在照壁那边自顾睡下,留着他一个人跪在这陪灵——叶老太爷的儿子在京城有事脱不出身,把个长孙派回来顶着。
叶青打个呵欠,正要再发会呆,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动了。
叶青怔了一下,挺直了身子不动。那影子也停着。叶青看着它,它也似在看着叶青。
猛然那影子又动了。带了黄色烛光的影子自己一扭,一双手自己拿了起来,轻轻放在自家的脖子上。
叶青大叫一声,刷地站了起来。
影子也安静了,规规矩矩地跟着他动。丫头小子们被他吓醒了过来,慌慌张张乱成一团,又跑来家里一个老佣人,呼呼咋咋地摇手摇脚,死命把他压在地上重新跪好——乡下的规矩是守灵不能起身。叶青起先还挣一挣,哪料那老妇人干瘪归干瘪,力气大得吓人。一双鸡爪似的手死死摁住他,直捏得指节都泛白。
于是闹鬼的说法,就这么着传开了。
第二天起了身,叶青一双腿已经麻得一动就难受得像一千只蚂蚁在咬了。老佣人压了他一夜,一双干枯的眼睛密布着血丝直看他。猛然听得说“太太来了”,叶青便回过身,恭恭敬敬磕个头,喊了声“太太”。
太太是叶青的父亲在家的发妻,却不是叶青的亲娘。
叶青的爹叶老爷在京城做大了生意,抛下太太守在乡下,自娶了城里的小姐。城里叶太太自是想叶老爷跟乡下的离婚,叶老爷的意思却是想两边都守着。回头一请示叶老太爷,老太爷一手拿了烟杆,啧啧吸了许久也不吱声。末了等叶老爷走的的时候才哑着声音说了声“哪家没个热闹”。叶老爷回去想了想,自家老太爷的意思无非是先不分乡下城里是大是小,只两边守着就完了。隔不久城里的那位生了个儿子,这边的太太一无所出。两边人倒安生。
不料老太爷死时又立了口书,把乡下这位认作自家名正言顺的正房儿媳,于是城里的就低了一等。城里叶太太闹一阵,想想乡下那位是个不下蛋的鸡,自己这里守着一个儿子,总不怕他乡下婆娘能弄出个什么来。想了想把叶老爷留住了,只把长孙叶青喊回去守孝,也顺便灭灭乡下太太的威风。
叶青磕完头,也不见那边太太叫起。心里不舒服,也不敢动。却听见那边有人搬了椅子来,这边太太才说了声“起来”。身声细细弱弱,小得几乎要让叶青以为是幻听。抬头一看,那叶太太穿了乌黑摹本缎棉袍,底下露出玄色遍地锦棉裙来。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雪白的惨惨薄薄一张面,连唇色也是淡淡青青,纸糊的灵前鬼人儿似的。
叶青心里便没来由地的抖。那叶太太伸了手,叶青忙过去扶住。叶太太款款走到灵前坐定,“哇”一声便哭开了。
叶青被哭得七上八下,满眼里只有太太一身的黑衣上一双画着一点红胭脂的眼角和十个染得猩猩红的指甲。那双手没有几分像人了,白得吓人,红的也吓人。臂上几个碧翠的镯子叮铛一阵响,叶太太一面嚎哭,手里的一条生丝湖绸帕带着影子似地挥。
老仆推他一把,叶青忙收了神,低声劝道:“太太节哀,老太爷是享尽福份,驾鹤西游了。”叶太太收了声,回过头来,通红的一双眼睛死命望着他。老佣人说道:“太太别哭坏了身子,太爷见了在地上也不得安生的。”叶太太便拿帕子拭了泪,扶着老仆起了身,这才对叶青道:“你太爷生前最爱孙子的,好容易你回来,就多陪陪他。”叶青低着头,一双眼正落在叶太太的脚上。那双脚是裹了的三寸,尖尖小小,穿着素黑的鞋子更显得怪异。叶青心想还好自家母亲是新式人,不然这一双脚也够吓人的。
叶太太哭了一阵,便依旧扶了老仆一歪一歪回去了。一会又来了几个本家的亲戚,个个也是一脸沉痛的样子,一面哭太爷一面拿了眼瞄他。叶青心里冷冷笑几声,跟着嚎几句,一时人尽散,灵堂内就静下来了。
叶青跪坐在地,身上披的是黄白的麻,身后的麻布直拖在地上,沾了灰,越发显得黑;头上的孝布长长垂垂,落在胸前。一抬眼望见叶老太爷的像,叶老太爷在紫楠木的相框里板着脸,两颊的肉被皱子扯得掉下来,几根须子黑黄相间。眼皮皱得压住了瞳仁,眼角一点蒙胧,说不出的老态,却又闪着肃穆的气息。
叶青一面看一面罕纳。就是这样一个老掉的人,不对,现在已经是老掉的尸体了,却是自己父亲的父亲,没有这个人,也就不会有他自己。可是这样一个人死了,父亲也好他也好,并没有谁为此受了什么影响。该活的还是活着,就算再亲再近,还是不管别人死活地活着。
穿堂风一阵一阵地过,吹得纸灰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身后“呵”地一声,叶青浑身一抖。回头看时,却见一道狭长的影子从照壁铺进堂屋,人被落在前面的影子挡了形貌,看不见脸。再看时,那人已向前走出几步,斜斜靠在门上,一双眼直勾勾朝前望他,领子上的蝴蝶金扣子带了点光,正像只铜钉把他钉在门上。
叶青看着他,摸不清是人是鬼。那人却拿手握了嘴吃吃一笑。一只翡翠嵌小金钿的戒指闪了闪绿光,还是不说话。
叶青恍然大悟,原来是叶太太娘家的侄儿施歌,年纪比他还长了一岁。叶太太无儿无女不免孤独,便把施歌抱来养着。二人从小一处长大,比常人多些亲密。叶青便“呸”一声,依旧回身跪下。
施歌走过来,伸手搭在他肩上。见叶青没反应,便把他再摇几下。
叶青皱皱眉,拍开他,看看他,再望望叶老太爷,不言不语。
施歌一回头,细细打量了他,啧几声笑道:“胖了。”拿眼一瞄叶老太爷,终究不敢太放肆,便向着西厢一努嘴。
乡下的规矩一向这样,不是主家便不住里厢和东厢。论理施歌跟着叶太太二十年,早是个自家人了,叶老太爷却一口咬定了不准,故施歌还是住西厢。
叶青会意,反正也是第二天了,也不用一天跪着。便起了身,跟着施歌走。
七绕八绕从西侧门进了,再穿过一道一道的廊子。廊子是老太爷小时候添的了,那时的叶老祖宗爱雕画,于是长长一道廊子遍地雕的是百子纳福、八仙献瑞、麻姑奉寿,两旁挂着些长长垂垂的花木,冷冬时分都只剩了枝条,孤零零,要死不活地吊着。再随了施歌绕一阵,进了道月门,就到了施歌住的院子了。
施歌闭了门,“啊哟”一声,闭了眼靠在门上。脸上是健康的红色,长睫毛遮着眼,蝴蝶记忆翅似地轻轻抖。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一床天蓝锁绿妆花绫被铺在红木雕栏床上。脚头放了一床油绿锦衾被,叠得像豆腐似的,怎么看都是死人盖的辉煌的颜色。叶青心里不舒服,却知道乡下都是这样,有钱人的屋里莫不是大红大绿的晃眼。合了眼问:“有什么事?”施歌便靠过来,把脸凑过来盯着他看。
叶青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早年与施歌关系暧昧,可玩是玩,终归可说是“年纪小”。如今两人俱大了,又是男孩子,又是在一家。别的不说,当是有点风声落到叶太太耳里,城里母亲算计了一辈子的东西可就算完了。
再这样暧昧下去,不定闹出点什么来。一时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自己面前,是个累赘。何况施家没什么钱,人人看不起他,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包容他一点?他倒不在乎,缠住了他叶青闹下去,闹穿了也不怕。可他是年纪青青,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叶青便沉了声,侃侃地道:“表哥,我虽年轻,却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施歌怔了怔,没说话。叶青便拿起脚走了。大门打开时一道光直直射进来,却照不透,里面的人还是浸在阴影里,看也看不清。一回头,只见施歌在床前坐了,拿了把白团扇放在手里捏,呆呆地只管出神。
叶青没来由的心里一阵火。跑回自己房里,铺开纸研了墨,取了笔又落不下去了。写什么?写给谁?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由着乌黑的墨顺着笔尖一滴滴到纸上。晕开了,边上就就是昏昏黄黄的一圈,好像老年人眼里的月亮,总是毛毛的看不分明。
叶青叹了口气,猛然瞅见桌子缝里的一根发丝。叶青起了疑心,点上灯,要满屋四处找。灯才亮了,叶青便倒吸了口气,看着昏错惨惨的黄光下,满地滚滚的乱头发。
长的短的,直的卷的,男人的女人的……一丝一丝的到处都是,都是一具具身体上的一部分,都似招着一只发黑的手,滚滚地笑,滚滚地闹——到处都是头发!到处都是看不见的人,牵牵绊绊。
叶青想喊又喊不出来,抖抖索索摸到门边,背着手想去开门,眼睛不敢离了这头发一刻钟。猛地床上“咯吱”一声,一双脚从那张铺了厚褥子的红木床上走下来。玫瑰紫绣花的绸帐,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小小的玉如意,玉蝙蝠,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子和尺来长的猩红穗子,都是旧式的沉暗的颜色,俗气又喜气。
那双脚穿着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上面点点地绣着花色。再往上就看不见了,往下就是一双三寸脚的绑带,花花绿绿,热闹非凡。可这双脚是诡异的,甚至不能称为脚——因为绑带往上该是脚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那双脚轻轻荡一下,一够够着了地上。叶青眼睁睁看着它从床上从容走下来,一摇一晃,站不稳一样。
烫金缠枝莲宫裙轻轻盖住了那双鞋,往上是香滚银红衫子,宽大的袖子一动也不动;再往上缀着是实金八宝蝴蝶扣,镶的金滚边映着灯射出一种暗暗的金光来;再往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叶青吓得噤了声,那套衣服已完全站起来,直挺挺立在床前。只是一套富贵人家女人的常服,形色深了些,就像叶太太平时穿的一样。却因为里面没有装人而显得大而扁,怪异得吓人。
门外“扣扣”两声,叶太太老佣人在外面说:“少爷在?怎么不去守灵?”
叶青一眨眼,那衣服直直倒了下去,合在床上再不动弹。
门外老仆依旧“少爷少爷”地叫,叶青松口气,应了声“就来”,随手打开门,那女人把头伸进来望了望,叶青随着她一看,衣服还是躺在床上,满地的头发却不见了一根。
老妇指了那衣服絮絮叨叨,又扯着嗓子喊了几个丫头来骂。梳着长辫子丫头低首垂眉走进来,抱了衣服就走。叶青张口欲言,那老仆一把拉住他,要拖他去守灵。叶青心里烦得很,手一推她,那老妇人“啊呀”一声跌一跤,慌得几个丫头又出来扶。闹了半日清静了,叶青也被逼到灵堂再去跪了一个时辰。
晚间解了孝裳孝带,叶青依旧回自己屋里歇着。今天白天的衣服闹得他心里有点惶惶然,却不敢说什么。缩手缩脚坐在床上,整个身子都似绷的一张弓,不敢多动,一下一下用力地呼气,再吐出去。
屋里静得怕人,昏昏暗暗的油灯戴了透明的玻璃罩子,火芯时不时“啪嗒”跳一下,陪着他。有一瞬间灯光似乎闪了一点蓝光,叶青疑心是不是自己盯它久了盯得花了眼。熏香的白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他脑子里去。一错眼,地板上就多出双鞋来。旧式女人三寸鞋的样子,淡墨镂花的缎面,一颗珠子缀在上面,说不出的死气沉沉。微带了八字,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个不能现形的鬼安静地向他走来。
叶青瞪大了眼,慢慢向屋外挪。那双鞋好像长了眼睛,一点一点地跟着他走。待叶青挪到门口,张嘴大吼一声,撒开脚就跑了。
呆不下去了。再呆不下去。那屋里有个看不见的鬼,无时无刻不在缠着他。衣服,鞋子,头发,灯……到处都是那个鬼魂,到处都是!
叶青抓了衣服大口大口地呼气,叶太太从里门里出来,隔着窗望他。她青白的面洗掉铅粉胭脂,连唇都是白的,靛青杭纺衫裤,散着头。叶青心里一面怕一面笑,父亲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妻。猛见叶太太那双青紫的唇动了动,叶青也没听清在说什么。便摇摇头,行个礼一路跑了。心里还没想好该去哪里,脚自己做好了主张,直望西厢而去。
叶青啪地推开门,一眼望见施歌还便叶青走时一样,呆呆地坐着,也不点灯。叶青便叫了一声,施歌抬头看他一眼,这才起身来。见叶青身上披了纱似的一层光,喃喃念一声:“是月光么?”起身推开窗,索性支了脸,只管看月亮。
叶青喘口气,冲过去一把死死拉住施歌。施歌一怔神,叶青低声道:“别看了,咱们走吧——这里住不得了。”
施歌觉得好笑,叶青用力握住他的手。施歌的手很瘦,没什么肉,用力一握只觉得硌人。施歌便缓声问:“怎么了?”
叶青简简单单地道:“这里闹鬼。”他心里还是有些怕,不愿意多说。施歌便笑道:“胡说。”
叶青瞪他一眼,施歌便拿空的一只手来,一支一支地掰他的手,微微一笑,一点细牙就迎着月亮微微地闪了闪,衬着他一双斜飞的凤眼,竟是说不出魅惑动人。
施歌笑道:“你说这里闹鬼,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横竖是你家。”叶青便急红了面,想要辩驳,施歌伸手拦了他的话,笑道:“我且跟你细细说一说,你就不怕了。”拉了叶青在床沿坐了,方才款款说道:“屋里闹鬼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是个鬼,大不了也就一死。我一出身就来了你家,二十年有十年过得比死还差——你不信,看看我身上伤——这是十岁那年老太爷赏的,滚烫的烟嘴直接摁上来留的;这三个是十二岁半太太赏的,拿一丈青戳出来的;这边是太太十二岁过年赐的伤,拿八宝如意大飞凰上嵌的宝石割的;这边两道是太爷咬的,这边是十四岁留的,十五岁时太爷说要加深些……”
叶青白了脸,施歌便笑:“你道怎么我会留这么多伤?你也不想想,我们施家是怎么样的人家。把我送来不过是为了一年几块钱,我怎么会不被伤?”回身取了一只罗钿填花百子图红木小拜匣,打开锁是一匣子的珠玉面首。施歌拿手绕了一串翡翠嵌金圈红梅的链珠子,一点一点拿指甲去推,含笑道:“这么多珠宝首饰,却不是我偷的,无一件不是你家老太爷赏的——青哥儿你是何等聪明,怎么会想不着老太爷凭什么赏我?我十岁被老太爷拿来戏弄,到现在他死,十年时间,攒的就是这一身一匣的珠玉面首!”他“咯咯”一笑,面上的笑纹一颤一颤,红艳艳的唇似在闪光,却看得叶青心中一片茫然。
施歌弃了珠子,抓起一只珐琅金蝉打簧表,笑道:“老太爷前年说,我若把这表吃进去,它就归了我——我若说不吃,他定要给我塞进去,还不如我自己来。这表倒是块好表,拿出去,穷人家都可以过两年。”凤目滴溜溜扫过叶青,似笑非笑:“我是什么身份?叶太太娘家的侄儿;背底里大家可又都知道,我是你家老太爷的兔儿爷;背底里人家还不知道,我还不仅仅是你老太爷的娈童,我还是你家太太的面首。你当一个女人守在家这么些年就那么清清白白?她有老太爷守着不敢乱来,却敢勾搭我——你知道一个压抑了二十年的女人有多少变态的欲望?”
叶青抖作一团,施歌还不放过他,一把抓住他衣襟:“为什么?我和你从小一处长大,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敢说?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又呵呵咯咯笑了一阵,柔声道:“你道为什么你床上会有女人衣服?我问你,前些年你说喜欢的那个丫头环翠,赏了她很多东西,后来你可再见过她?你怎不仔细瞧瞧,那衣服不正是你赏她的太太穿旧了不要的那件?”
叶青大叫一声,用力一掌打过去,施歌被他打得倒下去,撑起来,拭了嘴边的血笑道:“还不如你父亲打得狠——前年太爷生了病,他把我推在地上来脚踩。你道太爷怎么会不让你父亲跟我姑母离婚?为什么你父亲也不想要离婚?因为离了婚,姑母就要把我带走;不离婚,我还可以陪着你们一家两男一女的三口!”一双眼望了叶青,艳艳的唇张开了,吃吃笑了起来。
叶青大叫着推开他,想要往门外跑。疯了,这个世界疯了。祖父不像个祖父,姑母不像个姑母,姑父也不像个姑父。他眼里深沉肃穆的爷爷会霸占与自己同龄的男子,安静淡逸的叶太太会折磨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正直仁爱的父亲会拿自己的侄儿当男宠——全部都疯了。
施歌一张脸猛地现在他面前,雪白的牙一露,笑得分外猖狂。叶青拿手用力去推他,被他一双青白干瘦的手牢牢抓紧了,另一只手松开衣领,露出雪白的颈子来。施歌笑道:“你看这上面,有你父亲祖父忘情时留的指痕,还有你娘亲留的指甲印。你要不要也拿什么来,留点痕迹在上面?”
叶青目瞪口呆,猛然想到施歌一双手已经抓住自己了,解衣的那只手又从哪里来?
施歌吃吃笑道:“你怕什么?你不敢说喜欢我,不过是有些缠缠绊绊的东西拦着你。等它们拦不住你时,我们两人守在一处,不是很好么?”又从哪里冒出只手来,把灯给点亮了。黄色的光一闪,竟变成了莹莹的蓝色。
叶青大吼一声,用力推开他,施歌跌在地上,灯也被他扫落下来。幽蓝的火一下子从地上爬开,有生命似地爬到帐子上,桌布上,床上……火光之下,施歌一双脚青青瘦瘦,像只剩骨头一样,说不出的凄凉。
叶青拔腿要跑。自家的影子窜起来,牢牢锁住他,挣也挣不开。施歌笑道:“你放心,尸首我还给你留着——这里冤魂那么多,随便哪个借了你的身体,不也好得很?”叶青拼命地挣,施歌便从后边环住他,把头埋在他颈窝,满足地叹了口气。
火光冲天,只一顿饭功夫,就把偌大的院子吞将下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