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江湖秋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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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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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大风未息,木窗发出啪啦啪啦的撞击声,风际莲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感觉思维还是迟缓而糯粘的,似乎尚未从梦的蛛丝中脱身;揉着额角披衣起床,照镜子时发现双颊艳若春桃,便扭了脸不看,心下对自己有些嫌恶。
芙蓉面从铜镜里移开,古老的镜子映照出镶有象牙和罗甸的衣架来,上面搭了件大红的嫁衣,做工极细致,金缕线刺绣的凤凰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想必任何女子都愿意穿着它做一个幸福的新嫁娘吧。
甫一推开门,狂风便势态汹汹地闯入,吹得人身上陡然一寒,风际莲举头望望天色,青白的天空上,层云奔流如牛马,地下也是走石飞沙,百草尽折,她轻声叹口气,“好大的风啊。。。”匆匆掩了门,沿着回廊往正房走去。
在她合门的刹那,大风将嫁衣高高掀起,又漫不经心地抛下,美丽的布料如断根的红莲委地。
“风姑娘,你醒了?”青衣小婢朝素衣的女子行完礼,将手中的食盒抬高些,并向屏风后面抛个眼色,风际莲点点头,温声道,“我来吧。”
端坐在塌沿的女子已经不年轻了,眉眼依稀看出当年英秀飒爽的风采,如今蔓延在额上嘴角的纹路昭示她只是个衰老而悲哀的老妇人,她一遍遍抚摩着榻上男子的鬓角,“儿啊,你就睁开眼看看娘吧。。。”
“老夫人,您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行?等修见醒了,看到您又憔悴了,该多难过啊。”风际莲柔声劝说,一边从红漆食盒中端出几盘小菜和一碗枸杞猪腰粥。
“这都三天了,修儿还不醒,叫我怎么吃得下啊?”莫老夫人的眼圈又红了,“本来你们都要成亲了,大喜的日子,这作的什么孽啊?”
风际莲拿汤匙轻轻搅拌着温热的粥,低而坚定的道,“您放心,我一定会找人医好修竹。”
老夫人转过身看着她,眼光像慌乱的钩子,急着钩住最后一根稻草,“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到处奔波,苦了你了,可连赛神医都束手无策,你还能去找谁?”
风际莲用最温和的嗓音回应母亲的期望,“传言在雪山隐居着一位善良的女仙,她医术通天,有起死回生之能,我想去找她。”
老夫人枯瘦的十指不自觉地抓紧锦被,声音里有隐隐的希翼,“可这毕竟只是江湖传言。。。”
风际莲弯起嘴角,她的微笑有种神奇的安抚力量,“说是传言也不尽然,的确有昭狼族的杀手见证过女仙的惊鸿一现,还说她能洞察人心,破除人心的魔障,唤醒最初最真的性灵;而在此之前,她曾与栖莲大师会过面,将自己的医学札记和灵丹妙药传送给他。只是栖莲大师的踪迹已杳如黄鹤,无法查实罢了。”
莫老夫人深陷的眼泛出光芒,“这。。。”
风际莲偏头去看沉睡中的未婚夫,他的身形峭拔英挺,像一把利剑,当他睁着眼的时侯,整个人也如名器般锋锐夺目,而越是优秀耀眼的人,他衰弱失色的样子越叫人心酸,“修见中的不是一般的毒,赛神医也说了,这毒的厉害在于能蛀蚀人的心智。不过,只要能找到雪山女仙,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会好起来的。”美丽的女子按着老夫人的手背,保证似的说,这是她的常挂在嘴边的话,她总是一遍遍地对着自己说,对着他人说。
“会好的,会好的。”莫老夫人点着头,反抓住风际莲的皓腕。
即日,修竹堂的副堂主,也是未来的堂主夫人便带着最得力的亲随,驾着最快的马车,开始了去往雪山的旅途。
拉车的名马出自波斯,名追电,全身白似雪,不搀一丝杂色,四蹄却是金黄色,金蹄可追风逐日,日行千里,驾车的是位黑衣青年,身形端凝如松,不时扬鞭清叱。
“虚狼。”清撤的女声从马车里传出,哪怕黑衣青年的精神正集中在性子暴烈的马匹上,以他的内力,也不可能听不见。
“驾--”俊美的青年狠狠一鞭抽在马腹上,追电仰脖长嘶,四蹄抡得如飞轮一般。
“虚狼!”风际莲扬声。
“怎么了副堂主?”知道装不下去,虚狼只得应道,“是不是马车有些颠?这段路有不少坑坑洼洼,过去就好了,你先忍一忍,我尽量驾稳点。”
“虚狼,”风际莲一把扯开车帘,素瓷般的脸颊被风一吹,越发的苍白,“停车。”
“哎哎,你这样会吹到风的。”虚狼修长的眉锁成死结,他一边回身,一边放慢了车速。
风际莲垂下睫羽,不敢看青年紧皱的眉,“我又不是深闺里的小姐,吹点风算什么?你倒是停车啊,我有话要说。”
“吁--”虚狼从肺腔发出低沉的啸声,那声音竟有股黑云压城城欲催的味道,追电匆匆刹住的四蹄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答应的。”
风际莲从不着痕迹地避开青年的援手,从马车上轻盈地跃下,“你且听我说完。”
“怎么,要把你舌灿莲花的本事用到我身上么?”青年冷冷撇嘴,“那在下正是荣幸之至。”
风际莲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话中带刺,“虚狼,我知道你向来是天不拘地不羁的性子,你老早就和我说过想退出修竹堂,却一直苦于要务缠身,现下堂中的繁琐事都告一段落,你不必再勉强自己。你走吧,去找寻你的江湖吧。”说完最后一句时,风际莲甚至有些羡慕,她的江湖已经从激荡的河流归入平静的深海,而年轻的虚狼,他仍行走在充满无数可能的旅途。
“找寻我的江湖。。。”虚狼咧嘴一笑,牙齿白的发亮,带点狼般的野性,“亏你还记得这句话。其实我早就找到了,但它却破碎了。甚至,我连怀恋它的资格都没有。”
风际莲惊诧地看着面前桀骜的男子,好像看到一直小心呵护的东西突然破碎,她失控地追问,“虚狼,你什么意思?我。。。不懂。”
虚狼眯起眼,他的眼睛极黑,现下它们就像两弯黑色的月亮,“你曾说,人生就是一场追寻的旅途,如今,你终于追到想要的东西了么?”
风际莲抚着自己被风吹乱的绿鬓,强笑道,“虚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语含玄机了?
“不,我不懂那些玄奥复杂的东西,我从小一个人在深山里像野兽一样长大,开始时甚至不懂得如何和人交流,虽然我后来读了很多诗书,可总弄不懂它们的意思,你老笑我喜欢胡乱引经据典来着。”虚狼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熟悉的女子,“我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当然,”他耸耸肩,“或许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答案?”
他话尾的反问几乎有些无礼,风际莲知道他本性如此,并没有什么恶意,只轻叹口气。
虚狼可能永远不会理解,人最后得到的往往和最初追寻的不一样。在江湖糙砺的风沙中,那些执着无畏的血性总会慢慢磨损。
“虚狼,我一个人可以的,你不必再留在我身边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你是我进入江湖的第一个朋友,我希望你快乐。”风际莲真诚回视着他。
“你是怕欠我的人情吧?以前我们互相为对方挨刀子,也不需要一个‘谢’字,怎么,如今要做堂主夫人了,就急着和我一把撇清?”虚狼咄咄地道。
风际莲的面色“刷”地白了,开始噼里啪啦地倒豆子,“果然是条不知好歹的野狼,我为朋友丢性命都不怕,还怕这点身份上的避嫌?你好,你很好。你这样一颗脑袋怕连大罗神仙也点化不了。”
虚狼先是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风际莲寒着俏脸道,“你笑什么?”
“呵呵呵--”虚狼好容易停下来,“我笑你终于忍不住了罢?你本是嘴上吃不得一点亏的主儿,可如今认识你的人都道你温雅内敛,就连我,都好久没见你牙尖嘴利的模样了。其实你这样没什么不好,我就很欣赏。”
风际莲也露齿一笑,“被骂了还叫好,真是。。。”她淡淡道,“很多时候,人不能只表达自己的爱憎,还要顾及他人的情绪。太刻薄直白终归不好。”
虚狼挥挥手,“好了好了,你又想见机教训我,我知道这个理,”他痞兮兮地撇嘴,“但我就是做不来。”
“对了,”风际莲蹙起秀眉,“我们明明在谈你退职的事情。”
“阿风,我知道你武功高,但一个女子孤身上路,叫人没法放心,这事等我护送你到了雪山再说罢。”虚狼低下头轻声说道,他低伏的长睫显得又谦卑又委和,这样迥于平常的姿态叫风际莲心口一悸。
“好吧。”
黑衣青年扬眉一笑,利落地跳上车辕,风际莲也坐到他身边,虚狼道,“你坐进车里罢,这儿又硬又冷。”风际莲浅笑,“我一个人闷的慌。”秋风扬起旅人的头发,两人相伴的背影在颠沛的小道上越行越远。
四野寂静,旅途悠远,两旁尽是金黄的谷子,一阵长风吹过,稻谷泛起连绵的波浪,他们好像行驶在无尽的海洋。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风里传来谷子的香味,虚狼深嗅一口,突然朗声念道,并偏头看风际莲,文绉绉地道,“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心境就和这诗里说的一样。”
风际莲扶住额,“你又胡乱吟诗了,这诗里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虚狼不理她,只是一遍遍地念着古老的诗句,哀愁美丽的诗句化成蝴蝶,在风里慢慢飞远,飞向绵延不尽的谷海,飞向永远到达不了的地平线。
直到风际莲低声道,“这诗也太悲伤了。”虚狼才静静住口。两人好久都没有说话,待过了半晌,虚狼笑着挑起话头,“那我们这样算不算‘身挟风雪作远游’?”
“虽说秋天哪来的雪,不过也算应景吧;现在修见中毒不醒,窥伺修竹堂的那些豺狼之辈又蠢蠢欲动。。。”风际莲眯起被风吹得酸胀的双眸,“这人世的风雪,从未停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