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我会再见到曲歌，真的想都没有想。
    那天，正是九月份开学，阔少爷阔小姐们趾高气昂嚣张地显摆着自家的富有。我从那里路过，我突然看见一张特熟悉的脸，我很激动，我大跳着叫他的名字，他好像没听见，淹没在人群里。
    我始终记得，他骑着一辆旧三轮车，拖着山一样的大包小包，弓着腰昂着头艰难地向前骑着。汗水顺着他的脸成条地落下，汗水更湿透了他的背，原本一直很苍白的脸现在却红透了。
    我从很早以前就觉得我不如他，真的不如他。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好像从没被什么困难打倒过，无论多么伤心多么痛苦多么难过，他从来就没有消极过，总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那个时候，他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地出现在我的眼里，然后又消失在我眼里，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希望，只要想起他，就算梦想的翅膀被折断，我也不会后悔。
    永远不会褪色，你的样子。
    再次遇到曲歌，那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我和狒狒在街头发传单，我看见曲歌他骑着三轮车拖着煤气罐吃力地向前骑着，我把传单揉成一个纸团朝他砸去，他立刻回头，他看见我，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邱南飞，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就只看着他嘿嘿笑。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说，是不是又离家出走？真是任性的小孩。
    不是，我说，我画了一张大字报贴墙上了，他们看了就知道了。
    他笑了，露出缺缺牙，我就喜欢看他那缺牙，看了心情好。长的挺不错，只要一笑就全毁了，可就是让我印象深刻，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乐。
    他突然向我伸过头吹掉了我头发上的小羽毛，我只觉得耳朵热的厉害，他抿着嘴看着我笑，笑得特好看，我转过头看别处又转回头，他眼里亮晶晶的，我说不出话，我说了声再见就撒腿跑了。
    曲歌朝我的背影大声喊，邱南飞，快回家去，外面……
    我飞快地跑跑了好远，狒狒也跟着我跑，停下来的时候，狒狒问我，邱南飞，你钱是不是被人给悠走了？
    我捂着心脏那个地方，不停喘气，我说，我刚开始也这么觉得，可是我一搜兜里，钱还在，我算是白跑了……
    我躲在狒狒身后，拿眼偷偷看曲歌那个方向，他还在那里，他的衣服永远都洗得那么白，隔这么远都感觉他在发光……
    有一天，老板娘拿过一张报子对我说，你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你？我说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工作了？唉现在的孩子怎么就爱离家出走？回家去吧你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
    那天夜里，我坐在床头想了一整夜，心里海浪一样翻滚，今年我已经十四岁了，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有我的想法，我回去干什么呢？浪费家里的粮食吗？
    狒狒他家里是真的不管他了，我呢？我走了还不让他们省心吗？我到底该怎么办？寻人启事都登到这儿来了，那得花多少钱？
    我背上包走的时候，狒狒抓着我的手说，你回去后，要是碰到我爸我妈我姐，就告诉他们我过的很好，我天天都有肉吃我每个月还能赚到很多很多钱……
    看着满脸焕发异样光彩的费建文，我突然间觉得他很伟大，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也是一个很有良心的人。
    我一定要回去，就凭我还有良心，我不能让家里人担惊受怕，他们就算对我再不好，也还是我的父母，他们找了我这么久，我应该回去。
    狒狒把我送到车站，他使劲朝我挥手，眼里闪着泪光，别忘了回去后给我写信，等我发财了，我就把你和陆奔叫过来咱们一起干一起赚大钱……
    十月份我回到了家，我吃了一顿棍子，最后，爸掏出一叠揉卷了的钱递给我说，拿着上学去，爸怎么苦也不能苦了孩子，爸就算讨饭也要让你读书……
    我拽着钱，第一次在爸面前没有倔强，我捏着鼻子仰高了头走了。
    陆奔跑到我家来看我，我们笑笑闹闹了好一阵子，好像我们从没分开过。
    我还是接着去县城里读书。我现在开始很任真的读书，落下的课我也补上了，而且还超过了别人，在外面吃过苦的，再回来读书心情都不一样了。
    未来不可预料，我就抓住现在拥有的，我就不信我一辈子都得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任人宰割。
    就算生命中的风雨再大，心淋湿的再厉害，过去那些刻下的痕迹，永远都不会退色。
    时光烈马一样急驰而过，转眼我就初三毕业了，我和陆奔去挖蚯蚓钓虾子捉青蛙卖，又用挣到的钱买了好多好多邮票和信封，这样给狒狒写信就不用愁了。
    我之前特地去狒狒家，给他家里人原封不动地说了狒狒的话，他家里人一直面无表情各忙各的不做声，我出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他妈低低的哭声，我眨了眨眼里的水雾，走了。
    曲歌的爷爷死了，早在那年洪水的时候就去了。曲歌这个人，什么都憋在心里，我实在猜不透他的极限到底是什么。
    他家房子的墙上长满了青苔，几根老树撑着墙壁，栀子花开了，雪白一片。曲歌去大都市了，就只剩两眼昏花的奶奶每天拄着拐杖坐在门前安静地期盼，在这个时候讲孝心就是最没用的人，男儿志在四方。但我和他不同，我拥有的比他多。
    那房子要是突然来了暴风雨准完蛋，我回去振臂一呼，捡砖头喽……
    从此以后，只要谁家盖房子，周围都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孩子，咚咚咚咚地敲砖头，就等着大人不注意悄悄地顺走一块，搬不动的就敲小了再带走……
    我们这是在干坏事，但我看着我们一刀一刀砌起来的“城墙”，我就觉得莫名开心。曲歌的奶奶总是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我们一直流泪一直流泪，然后又笑着继续流泪，我拿衣服给她擦泪花，她流着泪直夸我懂事，我听了她的话，直甜到了心窝里。
    高一，陆奔又跟我同班。他中考那会就放了把刀在考桌上，又递了一根烟给监考老师，监考老师吓得再也不敢走近他这亡命之徒，他抄够了本，填了和我同一个学校。
    我笑他，笑了好长时间，直笑得他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缺了狒狒，“一炷香”就不再是“一炷香”了，这也没什么，只要他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我高二读完的时候，邱南天正好初中毕业。
    曲歌回来过，他送了一块表给我，要我好好珍惜时间，用功读书。
    我低下头看着表出神，不知怎么的就想哭，我什么都不如他，可我拥有的什么都比他多，虽然我读的书比他多，可在我眼里，他就是个英雄。要是我换做是他，早就堕落了。
    我们坐在土坡上，白桦树下，他一直在夸我，他好像知道我喜欢听好话，吃软不吃硬，就专赶漂亮话说，我嘴上不停狡辩其实心里早开了花。
    他的侧脸在阳光的晕染下很朦胧，很干净也很美好，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总是弯成彩虹形状，然后眼睛泛着七彩流光。
    我知道，他就算再多痛，也笑着过。
    我多半不说话，总是看着他说，我很喜欢看他的样子，我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反正我只觉得他越看越好看，就像画中的人一样。
    那时无知，不明白这就是喜欢，就算怀疑到了，也会避开不想，真等到如梦初醒的时候，这份喜欢就演变成更为深刻的东西，然后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懵懵懂懂的情愫，说不清也道不明，我记得我喜欢过也爱过，也许是上天在那个时候在跟我开玩笑，也许就是这样。可是在这个世上，最可恨的除了如果，就是也许。
    我曾经恨我喜欢，但有感情的人怎么抗拒得了感情？有回忆的人怎么抗拒得了回忆？
    后来肖剑从日本回来，这个世界就真的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