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的那天，天空特别明亮，明亮了灰暗的教室。
    我靠在教室外的石墙上，等着邱南天的班主任宣布放假。
    阳光直射在破损的玻璃窗上，能很清晰地看到一条条裂纹像雪花一样盛开。
    邱南天是标准的好孩子，老师心目中的优等生。瞧那坐姿那神情那态度，恁是挑不出一根刺儿。
    上次元旦不跟哥我说一声就扔下哥一个人提前走了，那时我快崩溃了，真想揍他。
    我和邱南天，天生就是两个极端，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会有这样性子的弟弟，他一定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我这样性子的哥哥。
    邱南天出来看到我的时候，眼神躲闪了一下。他很不情愿地走过来，低着头，生怕别人看到似的。我心里很不爽，哥我等你也不是一时半会了，你这副锅底脸到底给谁看呢。
    我气得拉着他的手就要走，他泥鳅一样地滑出手。
    我回头看他，他弱弱地说，哥，你先走吧，我和同学一起走，我们约好了。
    东西呢？东西他们给你搬啊！？你细胳膊细腿的搬得动么你，我说，又想拿这借口忽悠哥？邱南天，你听清楚了，我是你哥是你亲哥你总这样还有没有把哥我放在眼里？！
    邱南天一瞬间红了眼睛，跟在我身后走了。
    过小年的时候，我们放了好多冲天炮，我们开开心心的笑，蹦蹦跳跳的玩，仿佛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那刻的我们，好像真的不曾长大。
    天气本来还不错，可是到了大年的夜里，就又开始下雪了。
    雪簌簌地下，雪水叮叮咚咚地滴在屋外的破罐子里，声音特脆。
    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想着一些人一些事，没来由地就想起了曲歌，一直认为我是多余是不幸的，可是每当我想起他，我就觉得我很幸福，比他幸福得多。
    他忍得住悲伤，而我做不到。
    1997年过去了，转眼就到了1998年，这一年发生太多太多的事，多到侵占着我的记忆，怎么抗拒都抗拒不了。
    大年初一，爸拉着我出门去讨债。
    我瘪着嘴嘀咕，要是讨得到我跟你姓。
    爸说，还敢狡辩！这个时候去讨债，我给人家说一声新年好，没有也得给。
    我记得，我和爸迎着风雪拿着欠条一家一家的上门拜年讨债，但讨来的大多不是钱。我看着爸被一次次地推拒他仍一次次地笑着回应，我心里很不好受，那心情说不上来，就是看不下去。
    我提着讨来的米油盐酱醋，一直开不了口，我很想说，爸咱走，咱不讨了，咱还没穷到要跟人家讨饭的地步。
    我憋足了一口气，想来想去，眼睛就湿润了。我狠狠一脚踩烂了我滚了一路的大雪球，冲着我爸的背影大喊，真丢人丢死人了！！
    爸回过头，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他大声骂我畜生，又想追过来打我，我跑啊跑，跑得眼泪止不住地流。其实，我也很丢人，一直在丢人，这一刻，我是真的很庆幸我有邱南天这么一个好弟弟，他天生就是来抹掉我的污点来给家里添光的。
    我就是这个样儿，我改不了，我和他们想不到一路去，要我改还不如打死我。
    我重重地一脚一脚踩在雪里，找了一个土丘站在上面，望着爸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雪停的时候，家里人去拜年，我故意落在最后，走得特别慢，为什么？就因为我看不惯邱南天那小子在爸妈面前羊一样的咩来咩去，受不了，他还是不是男人？！
    我看见曲歌在扫门前的雪，他看见我，笑着说，邱南飞，新年快乐。
    我嗯了一声，停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走了。
    曲歌从后面追过来，硬塞给我一包东西，有点温。他说，这是我奶奶卤的菜，你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我不要，我说，我家多的是。他紧紧抓着包，还在笑，这是我奶奶做的，你们没吃过。我看着他实在坚持不住的笑脸，说了声谢谢就接过了。
    我挥挥手跟他说再见，他乐得眼睛都成了小月亮。
    走在路上我又想，他牙缺了还笑得那么欢，就不怕漏风喝多了西北风得什么什么什么……
    纠结了好半天，脑子里就挥不去那张笑脸，冲天炮一样地在我脑子里轰轰轰地爆炸，我需要冷静，我需要冷静。
    萝卜丁们穿着新衣在路上无所顾忌地放鞭炮，小孩子的快乐，只有小孩子自己才懂。荡彩船弄狮子的人招数还和从前一样，不曾变过，变得只是一拨一拨的人。
    我不喜欢拜年，真的不喜欢。
    爸总会对亲戚撒谎，说我这好那好没有什么不好，其实我这不好那不好没有什么好。那个时候我总憋着不说话，心里骂爸虚伪，吹牛不打草稿。
    回去时，我往曲歌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看见他。可是我再看时，就看见他蹲在墙柱那儿抓着一白晃晃的东西发呆。
    我走过去，使劲踩了一下地儿，嘿，快回魂！
    他抬头，看着我淡淡地笑，我魂在呢。
    我一瞅他手里的东西，要出口的话顿时就卡住了。
    他抓着一条尾巴，长长的睫毛很潮湿很潮湿，他微微地笑，丰丰不在了，就只剩这条尾巴。
    ……
    狒狒家的大黄狗生了一窝狗崽队，他笑得合不拢嘴很兴奋很干脆地送了我一只，陆奔摆摆手说no要，他心里有阴影。
    要不要？我拎着小狗在曲歌面前抖来抖去，装作很不耐烦地说，不要我就立马炖了它！
    他木头一样地呆立着，跟灵魂出窍似的。
    面子没了，我垮下脸，提着狗的尾巴从他眼皮底下丢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去救，抱住。
    我心里刹那间开了花，悄悄地咧嘴笑了。
    他轻轻地说，你给他取个名吧。
    我一下子紧张了，我一紧张就想不出一个字儿来，只有干瞪眼。他也看着我，一瞬也不瞬。我憋热了脸，看了一眼笨头笨脑的小狗，大声对他说，你脑子进水了？你就不会自己想！
    ……
    年就这样过了，过了就再也抓不住它的影子，因为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