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夜 上部  (五)绝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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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绝望而壁锁的冷,这大概是杨逸第一次对雨有如此的感受。
    在这深黑的夜里,他看不见天上积了多少的乌云,地上的雨又汇流成了多少河,只清晰地觉得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触发着肌肤隐隐地作痛,而狂风的吹袭暴雨的洗礼,早已淋透的身体只剩下了冷冷的温度,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他一直机械地注视着与自己面对面的人,就仿佛今天是第一次如此细细地端详着他,往日熟悉的面孔在这风雨朦胧里,变得陌生而暗淡。尽管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初见时拿剑抵着侯胤的那时,武林大会上鬼首一剑离魂的时候,但从前的时候,这样的一刻只停留很短暂,而今日的时光,每一刻却都比百年更为漫长。
    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他为什么,却始终没有从他嘴里得到答案,苏静只是告诉他,要报仇可以动手。
    杨逸拔出了剑,他曾以为那把剑是师父给他的礼物,如今却成了遗物。
    剑指向了眼前的人,他却没有躲避,慢慢闭上的眼睛预示着,他连想都没想过要逃开,杨逸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的安慰。
    他用颤抖的手握着剑,剑所指着的,是他认定了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的大哥。他想要刺下这一剑,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刺下去,血的腥味融会着雨水让他刺激着不断想要释出杀意,手中的剑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那一剑,他终归刺不下去。
    [二哥!]
    月儿一句二哥唤住了他,那一瞬拼尽全力凝起来的杀意顿时烟消云散,手中的剑哐地一声轰然坠地,脆弱的身体却似再也无力承受这雨的重量而跪倒在地。
    月儿跪在了他面前扶住了他,早已崩溃的意志已经想不起任何事,他只是觉得自己在哭,他觉得好象所有人都在哭,但隔着磅礴的大雨,谁也看不见彼此的泪水。只是对他,那分明划过脸庞的悲伤感,却是越来越清晰地刻印着,他想逃,却怎么也逃不掉。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观中,面前是一具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尸体,师父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安详,屋外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但心里的雨却仿佛一直在下着,永远不会停息。
    [大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灵霄观的一处石台,位于松林山上的一道绝壁之上,此刻苏静立身其上,放眼望去,山顶山谷的景致一览眼底,身边的月儿默默地站在离他几尺的距离,却是心底有着几分害怕地不敢靠近他。
    他没有回过头去看身边的女子,只是听着她的一字一语,感觉得到她现下心里的恐惧。
    为什么——
    他也在不断问着自己为什么,却始终寻不出可解的答案。
    [大哥——]
    见他没有回答,月儿以为他入了神没有听见,又轻轻唤了一声。
    [为什么——]
    另一个深沉却又冰冷的声音响起。
    [二哥。]
    月儿惊疑未定地转过头去,只见杨逸步出了屋堂,每一步都走的很缓慢,仿佛千斤之重。
    然而最陌生的,还是那副面容。一种与记忆里不相称的冰冷与愤怒第一次出现在了二哥还是年轻的脸庞上,他就那么一步步走来,双目紧盯着崖边背对而立的身影一动未动。
    他在颤抖——
    [大哥,我不想恨你,但至少——]
    就算冰冷的容颜与坚毅的神色明显可见,但月儿仍旧很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颤抖的感觉,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的拳头,仿佛在克制着的冲动。
    [至少让我知道,为什么——]
    苏静没有回头,甚至连动也未动,他就似一尊雕像屹立在悬崖之巅,轻轻一足就能踏遍虚空。
    [大哥,你说话啊!]
    看着两人间紧张的气氛,月儿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只冀望大哥能和他们说一句话也好。
    然而,他们终归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你师父是因我而死,要报仇的话,就动手吧!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苏静仍然没有回头,望着满山松林常木,大雨过后的点点晶莹如珍珠悬于针叶,他就这么自上而下的俯瞰着,双目仿佛望穿了岁月,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幕自己从来不曾见过却可以清晰想象的画面,年幼的杨逸在松林之下以枝带剑挥舞着,而身边是一位面目慈祥的道者,手把手地教着他如何做,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安详而愉悦的笑。
    然后,一切就在突然间消失了,记忆回到了昨夜,那把剑直直贯穿了道者的胸膛,鲜艳的血喷了出来,血腥的气息扑面,他想躲,却怎么也躲不掉,双足仿佛被牢牢钉住了一样,雨很大,冲刷在身上却没有任何感觉。
    身后沉默了半晌,然后似是而非的笑声慢慢地传来,先是很小,然后越来越大直至疯狂,笑声里充满的尽是嘲讽,在空无一人的崖谷里一圈又一圈地回荡着,和着那满山的风刮起落叶的沙沙作响,令听者不由自主地心生悲戚之意。
    然后笑声渐渐小了下去,杨逸仿佛失魂了般地站得不稳节节后退,月儿想去扶住他,却被他抬起手阻止了。
    [到头来……你还是不愿意解释任何事吗?]
    月儿下意识地闭了闭双眼,似是不忍目睹眼下这般场景,印象中的二哥,就算是当年因为救她而被人狠狠踩在脚下,甚至被雨点般的拳头围住的时候,也未曾有用过如此的口吻说话。
    这话里,充满了失望与落寞,还有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
    [二哥!]
    随着月儿受到惊吓的声音传来,然后便是铿锵的声音,苏静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拔剑出鞘的声音,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挥剑斩落的时刻。
    但良久,他等不到任何感觉。
    难道,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死亡的痛了吗?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和方才并无差别,不是阴司地府也不是阎罗殿前。
    又是铿锵一声,却令他心里无故地咯噔一声,久久未能平息。
    他蓦地转过头去。
    风又起,吹起一地的尘沙。
    还有一段青褐色的布缎,和杨逸身着衣物一模一样的颜色,落地的布带被风轻轻吹起,而后落在了他的脚上。
    割袍断义。
    [你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份情今天我还给你。]
    杨逸手持着道长最后的遗物,一把古朴的佩剑,剑已回鞘,而杨逸却已转过了身,似是决计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了。
    [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就请你等六年的时间吧。在这以后的六年的时间里,我不会找你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六年过后,除非你死,否则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你做一个了断,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就抓紧这六年的时间吧。]
    [二弟!]
    苏静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却只换来了一声冷笑。
    [哈——收起这个称呼吧,苏静,从今天开始,你我注定不死不休之局了。]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杨逸大踏步而去,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大哥——]
    就在浑浑噩噩走出了灵霄观下了山的时候,月儿叫住了他。
    [大哥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月儿相信大哥不会无故杀人的,尤其像道长这样的好人,大哥,你一定是有原因的对不对?]
    真切的目光投射在了眼底,月儿抱着一线苦苦的希望恳求着他的答案。
    可惜,他应该说什么呢?
    [月儿对不住,大哥让你们失望了!]
    [大哥,你在说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解释给我们听呢?]
    [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你们只要知道天松道长是因我而死的,就足够了。]
    [大哥!]
    焦急迫切却又几分无奈,月儿生气地咬了咬牙,然后一个巴掌拂过了他的脸庞。
    火辣辣的感觉自面上传来,他却觉得不够痛。
    月儿却被自己所做的吓坏了似的,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渐渐地,麻木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月儿有些绝望地流着眼泪,慢慢跪坐在了地上。
    心疼的感觉敲打着心田,说不出只言片语,苏静缓缓蹲下了身子,轻轻取手绢擦去了她的眼泪。
    [对不起!]
    除此之外,他竟然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了。
    [大哥——]
    月儿没有在看他,迷离的眼神望着天空,有些空虚的声音自她的嘴中传出,很轻很轻。
    [我相信大哥你,我相信你一定有苦衷的,所以无论怎样,你都是月儿最崇敬的大哥。]
    三天后,苏静就决定离开中原武林。
    他走的那日,月儿去送了他,他只留下了一句六年后再回的承诺,然后就登上了船。
    看着船影渐渐变小,月儿目送着他的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仍旧站在那里站了许久。
    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孤独,那一夜却如空气一般紧紧包围着她,她就那么站在江岸边,一直站到了日落西山,站到了夜幕完全笼罩了姑苏城上。
    也是那一夜,她从容走上了舞台,尽情忘我地舞了一场,那一刻,她听不见台下贯耳的掌声也听不见舞乐激情的奏声,月色朦胧了眼前的场景,她只是舞着,忘我地舞着,仿佛要忘记整个尘世,那一夜过后,月姬之名开始为江南之人所传。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那一夜舞尽风华绝世的少女,当水袖绫罗缭乱地遮掩了众人视线的时候,她的眼里,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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