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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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南方的城市很少下雪,在许悠然的记忆里,唯一的一次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早晨。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那时候是寒假,接近农历新年的某一天。许爸爸在客厅里看报纸,许妈妈在厨房准备早餐。一切都和以往许多个早晨一样平静而温馨。
忽然卧室的门被拉开,一个粉色的人影冲了出来,伴随着手舞足蹈还有兴奋的尖叫声:“下雪了!下雪了!居然下雪了!!!”许爸爸冷静地放下报纸,看着又蹦又跳地女儿,想着昨天看了天气预报之后没有告诉她果然是对的,不然哪里有这么惊喜的效果,眼里渐渐有掩饰不住的笑意。闻声从厨房赶来的许妈妈看清女儿居然还穿着睡衣之后,马上把她往卧室里撵:“小疯子,还不快去穿衣服,这么冷的天,感冒了有你受的!”
许悠然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里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爬起来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挪到窗边看雪花缓缓飘落到地上,然后融入一整片雪白之中。在十二岁的许悠然眼里,那是她见过最白的白色。
吃过早饭后悠然满脸兴奋地提议全家人一起下楼堆雪人,许妈妈由于太过怕冷而放弃参与。在许悠然的印象里,她好像对什么活动都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只有许爸爸响应她的号召。大概她是个很喜静的人吧,不过没关系,和许爸爸也一样也能玩得很开心。
许爸爸还在穿戴的时候,门铃响了。许悠然勤快地跑去开门,那时候她小脑袋里的念头其实是顺便打开门,这样许爸爸一收拾好他们就可以下楼了。
门外面是两个人。那是许悠然第一次看到安昭宁。那时候他还是13、4岁的少年模样,穿着黑色的牛角扣大衣,双手插在衣袋里,垂着眼睛跟在母亲身后。少年的发丝和大衣帽沿上还停着没有融化的雪花,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点缀在黑色之中,有种奇异的触目惊心。
许悠然突然有些不快,因为这两个陌生人很可能会打断她和许爸爸的计划,他们已经快一年没有在一起好好地玩过了,许爸爸的工作总是忙得昏天黑地的。她甚至觉得少年身上的风雪气息让屋里也变得冷了起来。
许爸爸看清门外穿着考究但面容憔悴的女人之后,神色有些复杂,想了想之后歉疚地对悠然说:“你先去和小朋友们玩一会好吗?爸爸谈完事情马上就下来。”许悠然不是个任性的孩子,所以她乖乖地点了头。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客厅里的那两个人,可是没有人回应她。女人双手用力地握着茶杯,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难以开口的话,而少年仍然游离于状态之外,垂着眼睛,好像要把她家的地板盯出一朵花来。
许悠然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寒冷的天气里,水泥台阶比平时更为坚硬和生冷,她这样心不在焉的走法终于导致自己从最后三步台阶上滑下来,直接摔到了外面的雪地上。其实并没有摔疼,厚厚的雪层潮湿而松软,但她突然丧失了爬起来的力气,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起床时是比过年还要兴奋的好心情,会变得现在这样的糟糕。
最后是下楼来取报纸的程希扶起了她。程希是住在她家楼上的同班同学,这么说可能还不太确切,事实上许爸爸和程希的爸爸都在法院工作,两个孩子一出生就算已经认识了。程希今年也是十二岁,可在许悠然眼里他基本上和五十岁的班主任老头一个性质。他每次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提醒她,学习是天经地义的事,而贪玩是天理不容的事。若不是两家交情尚好,大人们时常叮嘱,许悠然和他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到一块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对程希保持着一种既敬畏又烦躁的情绪,然后经常干着天理不容的事。
许悠然拍着身上的雪粒,看着还在旁边没有要上楼的意思的程希,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果然。“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想好报哪所中学了吗?”小学六年级的男孩子,说起话来比许爸爸还要严肃。
这是许悠然从来没有列入考虑范围的问题,她只好反问:“那你准备念哪里?”
“一中。”程希捏了捏手里的报纸,“你成绩不错,应该能考上的。”
许悠然没有听出他话里鼓励的意思。在她的概念里,读什么中学都是读,小学生何必为这种事情琢磨来琢磨去,浪费时间。
程希见她没有答话,又开始语重心长,“一中的高考升学率在全市排名第一,如果进了初中部,以后就可以直升高中部。”
“哦。”许悠然开始做雪球,把雪拢成一小堆,然后用两只手使劲地压成一团。
程希也习惯了她的心不在焉,想要走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要觉得初中就不重要。我,上去了。”
许悠然看着程希端端正正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突然恶向胆边生,把手里一个刚刚捏好的雪球扔了过去。程希的出现,简直让她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
可能对于安昭宁来说,那一天更是一个黑暗透顶的日子。他和母亲被人义正言辞地拒绝之后,还没走出那幢让他厌恶的居民楼,就被一个飞来的雪球砸在头上。
安昭宁慢慢地从楼梯口的阴影里走出来,额头上的雪块随着走动不断往下掉,落在脖子里凉得让人发颤,最后还剩一些细小的雪粒沾在额前的发丝上,就像许悠然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虽然她不太喜欢这两个人,但还是觉得应该解释一下自己只是失手,而且打雪仗这种事本来就是游戏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少年随之而来的眼神却让她开不了口,那是他第一次抬起眼睛,幽黑的眸子只是斜斜的瞟了她一眼,脚步连停顿一下都没有。他身后的女人用纸巾擦着眼角,身形比来的时候看起来还要疲惫和佝偻。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停下来等她,然后两个人一起消失在大门外。
许悠然分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厌恶,她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只是失手丢了一个雪球就会被讨厌成那样子。从小到大从没有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许悠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委屈里。
许爸爸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女儿在愣在雪地里发呆,他以为是她一个人玩得无聊,于是抓了一团雪悄悄绕到她身后,然后看准那顶粉色的帽子砸过去。许悠然一下子跳起来,完全没理会始作者脸上恶作剧般的笑容,气急败坏地大吼:“许淮城你这个大坏蛋!”
许爸爸看着女儿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慌了手脚。
后来的事已经记不太清楚,总之许爸爸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许悠然哄得开心起来。两人一起堆了一个巨型雪人——把许爸爸的眼镜架在雪人脑袋上算是眼睛,树枝当鼻子,然后嵌了一颗石子在鼻子下面算是嘴巴。父女俩满头大汗地看着那个做工粗糙,表情难辨的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样鲜明深刻的幸福,最终还是消散在前行的时光里。
那天回家以后,许悠然累得倒头便睡。意识模糊的时候听到父母在客厅里说话。
“安昭宁,安宁,可惜了这样好的名字。”是许爸爸叹息的声音。
她终于还是抵不过铺天盖地袭来的睡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