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祭 第一卷 安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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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安生,安生——”
辛晴喜欢这样叫她。她其实只是做一个口型,那声音是从心底飘出来的,牵动着她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她希望一直这样叫着她,一直一直。她逃到哪里,她都要跟在身边,叫她的名字。最好,她不要逃,永远活在她的世界里,她的视线之内。
安生曾经嗔怪她,掐她的脸蛋,不疼,痒痒的,“应该叫阿姐的。”辛晴知道,安生的嗔怒是佯装的,她心里很喜欢她这样叫她。
“安生!”
“恩。”
“安生——”
“哦。”
……
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枕着一张枕头,扯着一铺凉被。
辛晴总是睡不着,唤安生的名字。安生答应她。辛晴没有想说的话,被安生攥着的手指反过来轻轻的勾她的手心。安生加重一些力道,辛晴的动作便停滞下来。过了一些时候,再重复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睡衣朦胧中唤着,“安生。”于是,安生也在沉沉的梦里回复她,“哦。”
她们的手攥的紧紧的,夜里常常会酸麻疼痛,这种痛感让辛晴很快意。她以为,安生是属于她的,会一直被她握着,一直一直。
彼时,她无法想到,多年以后,她眼睁睁的目送安生,被一辆车子接走,扬起的尘埃蒙住她的眼睛。安生含泪的抽出她紧握的手,勉强扯出的笑靥,“小晴,这是阿姐的命,没办法。”
那一刻,她以为她再也无法攥着那双手。
后来的后来,形式逆转,风云突变,她竟然可以奢侈的重温过往。安生拉着她的手,梦呓,“小晴,阿姐好像累了。”枕畔微凉,一如窗前冷月。
太无力,太苍白。她从来没有握住过什么,她从来也留不住什么。逃避不掉,挣脱不出。
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场可笑的挣扎。人生大抵如此。于是,她回头来,更羡慕当此时,安生面对命运的坦然,亦或是麻木。
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一个错。
从她不自愿的在娘胎里落地生根,她大约就已经习惯了安老太太每日观音像前的三拜。自知留不住儿子的命,只能退而求其次,祈求老天爷开眼,让儿媳雪的肚子争气,生出来一个男婴吧。并且保佑男婴长命百岁。
听的多了,也就开始从娘胎里记着,自己生着女儿的身子,却有长孙的使命。女婴降生的瞬间,失落自是不必提,可是,也无疑给惨淡的生活增加了无尽的希望,女孩面目周正,怎么看怎么是福相,像极了乃父,乃祖。不求她将来显贵荣华,但求一生平安足以,于是有了名字,简单的很,就叫安生。也是以后的以后,无意中回味,安老太太才恍然大悟,随口一诌,竟然暗合了自己的姓氏,实乃美事一桩。此儿,既是孙,更是儿。潜意识里,已经把安生完完全全用来填补了儿子的空白,无形中把雪的位置架空了。
安生在阿奶的掌心下长大。不是不爱,是爱的太多,恨不得把世界抛给她,填补她先天缺失的一切,虽然,她能给的只有那么多。襁褓时候,是要她亲自喂养才放心的。雪的奶水不足,安老太太走村窜巷,找到有奶水的女人,就作揖求下去,把节省下来的鸡蛋小米奉献上,换些奶水。后来,专门养了一只羊,喂养安生。
喝着羊奶长大的女子,性情温顺得很,这一点,让安老太太很不满意。她的儿,是要当个男孩子养的。于是,扯来的布匹颜色总是避免任何花色,大致黑白青灰四色,极其简单的裁剪,随意的套上安生的身,穿起来,却别有一番风韵,小小年纪,安生的美名已经远近闻名,遮挡也是徒劳。这是让安老太太恐慌的事。
村人背地里说,安生和她娘一样,都是妖人,魅惑人的胚子,最终会害死身边的人。再加上一个年轻时代风流债背了一身的安老太太,这许家幸存的三个女人都被妖魔化,成了众人躲之不及的瘟疫。
安生乐得默认了按照阿奶规定的方式生活。爬墙上房顶修补漏雨的房,满手满脸泥浆全然不顾。夜晚不知为何打翻了油瓶,她举着棍子在黑暗中乱敲乱打,一边安慰阿奶和娘亲,没事没事,只是一个耗子。每月缸里的米见底,她背着袋子去米行,跟老板小声的讨价还价,满载而归。
阿奶满意安生的性子弥补了先天上性别的不足。她是抱定了一个信念的,她活着,安生就不能离了她,万万不能便宜了哪个野小子,把安生娶了去。可是,聪明如她,当然也明白,安生的本心不是这样的。安生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高兴。
安生夜里常常偷偷跑去西厢房,是一间窄窄的屋子,只能容下一口柜子,一张大床。足够了,这点地方足够安生安睡。辛晴不来的时候,她躺在大床上,想象着那一箱子的戏服都掏出来,挂满整间屋子,红红绿绿的裙摆随风摇荡,那肯定是一幅很美的场景。当然,只是想象,她不敢那样做,阿奶定然不会高兴。她会趁着夜深人静,料想阿奶熟睡了以后,把门反锁上,偷偷撬开柜子的顶,吱嘎的声音提醒着她,逝去的久远年代,关于一个女子风华绝代的过往。
她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那个女子,挥舞着水袖,唱着一句词,“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然后,兰花一指,转头看她。只可惜,梦总是在此时停止,她往往醒来,还能在暗影中看到那张模糊地脸,但是她认不清那个人究竟是谁。时间久了,她会想象,那个人其实就是长大后的自己,于是,她把那身戏服披上身,学着梦中人的动作和口型。她当然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戏服的年代已经久远,脱落了颜色,抖落着灰尘,呛人的霉味,安生闻起来却很享受,感觉自己与这身华美的衣装原本就是一体的,天地间,舞台很宽,观众却只有一人,就是台下的另一个自己。
她的秘密终于被人发现。她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自己其实还另有其人,那个人比她自己更在意她,她固执的想探究所有关于她的蛛丝马迹,甚至希望做一只小虫,无意中混在水里被她喝下去,从此在她的体内安心的寄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