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是在入睡前听到那声惊叫的。他披上雨衣迅速冲下水库管理站那幢三层小楼。
    雨已经下了半个来月。父亲张华出门前就说过，今晚要连夜待命，防洪指挥部随时会通知泻闸。缓坡上埠三大坝值班亭的灯光温暖而浑黄，却看不见人：“爸——”张弛急叫，顶着暴雨飞奔：“爸！”
    黢黑的坝脊像一道巨型的骨梁横亘在眼帘上方。这是D市距离市区最近也最大的水库，万一决堤整个城市将会化作一片汪洋。所以即便近十年一直风调雨顺并无水患，市水利部门对于埠三水库的管治维护依旧高度重视。雨季尤甚。泻闸前后，必将有数位监管、技术人员全线在岗。这种警戒状况下，会发生什么事？刚才那一声叫，又是谁？张弛在混沌的雨幕中飞速冲上大坝：“爸！”
    “在那待着！”张华跟另一个水库管理员在下方闸口的两侧斜梯上，正往上攀爬，到了地面，回头叫一句：“好，开闸！”
    张弛此刻已经注意到，值班室玻璃窗内，是有两个人的。只不过一个浑身湿透瘫坐在地面，另一个从那人身边堪堪站起，脸色青白地走向墙角的操作台。而他父亲的手上，戴着黑色胶皮手套的指间，正捏着一根灰白柔软的长长的条状物，那根东西含糊地拖曳荡动，拉着他的视线蜿蜒连绵，一直牵扯到地面草丛中那具被雨布覆了半截，同样灰白却遍布狰狞黒痕的，赤/裸男尸上。
    张弛屏住呼吸。张华已经揭开雨布，将那根东西拢作一堆置入男尸裂开的腹腔。张弛没去注意那道深长的切口。胶布撩起的瞬间，他看见了一张瘦削的脸，那张脸上被剐去了眼珠的，两口浅浅的眼窝。坝下回环的水泥路面上，隐约传来警笛‘呜——呜’的鸣叫。张华又朝他叫一句：“回家睡觉！”
    ……
    一周后，D大图书馆，张弛刚找了个位置坐下，头顶上就被人敲了一记：“张弛，”杨晓压着嗓音咯咯地笑：“呆子！明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张弛微皱了下眉，抬起头。杨晓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男生们公认的才女兼美女，平时各年级的狂蜂浪蝶有不少都围着她转。难得这小女生如浮云过眼，又并非视若无睹，一个爽朗明快的笑，便将无边暧昧轻松摈退。他什么时候成了‘呆子’？他厌恶这种涵义不明的亲昵语气：“有事吗？”
    “哈哈，信了吧？”旁边的廖凯哈哈大笑，引来无数侧目：“说了他不会买你的帐。”廖凯也在他们班，跟张弛关系不错，不过两人家境就差得远了。父亲是D市公安局长，母亲在民政局某个科室当主任。廖凯本人，则是那种典型的纨绔子弟。聪明，开朗，优越感强，享乐主义；帅气，又带着那么一点痞气，但为人很讲义气：“是这样，我们几个明晚去埠东街那个新酒吧玩。刚才看见你，杨晓就非要试试她的感召力，哈哈。”
    “谁说的，”杨晓不乐意了：“明明是你先提起张弛。”说罢毫无芥蒂地又回过头：“诶，张弛，你为什么不去？我们班同学活动你好像从没参加过。”
    “就是，一起去玩玩吧。”廖凯调侃他：“又不用陪女朋友，周六还不放松下？”他们今年已经大二了，全班就张弛没交女朋友，更没像其他荷尔蒙分泌过盛的小公鸡一样，绕着女生宿舍楼转悠打鸣。
    “……”张弛失笑：“你以为是你？除了泡妞就找不到别的事了。”他不屑：“周六我还要回家搞卫生。我爸吃了一星期食堂了，总得给他做餐好菜。”张弛从小父母离异，他一直跟着父亲张华，在水库管理站那栋三层小楼里住了上十年。张华是个好父亲，为了他一直没再婚，就是生活上有点粗枝大叶，张弛小的时候曾闹过不少笑话。譬如一天给他洗两次澡，两餐给他吃一顿饭，买回来的衣服里夹带几件女童上衣……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又不耽误你做饭。”廖凯还没答话，杨晓就抢先说：“晚上八点半才开始。去吧，廖凯不是住翠岚花园，正好可以接送。”
    “我接送不是问题啊，”廖凯玩笑道：“就是他从来不赏脸啊。”
    “死开，什么赏不赏脸。”张弛笑：“还有谁去？”这小块地方快被身后两人扰成了集市。张弛本来就有点头疼，上周雨夜后，连着几天晚上睡不好。转念一想，不如出去真的出去玩玩放松下。
    “田珊珊、盛欣瑶、李茹，刘晓莉……”杨晓脆生生报出一连串名字。
    “徐昱轩，何涛，我，还有肖一凡。”廖凯知道这几个男生跟张弛关系好，就挑着说了。
    “那好吧。埠东街几号，叫X9？”张弛问，早两天就听几个同学议论过那酒吧，说装饰挺有特色：“你接女生吧，我自己去。”
    杨晓听罢立刻笑了，看向廖凯。“没事。我也要先回家，顺路。”廖凯拍他肩膀一下：“嘿嘿，还是过不了美人关呐！”
    “快滚吧，”张弛笑骂：“阅览室都被你掀翻了。”
    X9音乐吧紧邻D市市政公园，再往西走就是电子技术学校的大门。附近有几个大型高尚住宅区，坏境相当好。埠东街沿江盘环，马路对面就是久负盛名的苏郦江，这一带水域极深，没有雨的日子，江面宁静如绸。
    对了，那一场缠绵数日的大雨，终于过去了。张弛捏了捏眉心，跟廖凯和另外两个同学在酒吧门前的停车场下了车。X9的装潢风格果然时尚而浪漫。大幅壁画，明净澄澈的落地玻璃窗，昏暗的色调与清扬的爵士乐相得裨益。简洁个性的桌椅，抽象的铁艺作品，每一个细节都能让人小吃一惊，转而却又深感妥帖。老板应该是极富创意和艺术修养的人。张弛欠身落座，这里的价位，想必也颇具格调。
    （青衫湿透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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