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苇珉又站了下来，阻挠了九书记的胡思乱想。
    金苇珉说：“这得走多远啊，好像没得个尽头的。是不是要把地球要走穿头啊。”汗在她的脸上像滚珍珠似的。一蹦一颗，直往地上掉。说这话时，她的每一只脚上都好像绑上了一座大山，都有点拖脚不起了。这句玩笑话，也说得有点吃力。
    九书记说：“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他回望来路，要金苇珉往山下看。她就看见了乡政府所在地的炊烟，像一只青花磁碗的碗底，装着铺满了早春各种嫩色的田园风光。此时的田野农舍，仿佛漂移在早春花海中的乌蓬船。农家小院的衣服晒在晾衣篙上，五颜六色的像是一幅画，一首诗。
    九书记说：“这个坡叫三望坡。也就是说，上完这个坡有三个地方可以回头看见乡政府。此处是第一望。往上，还有两个地方可以回望。上完三望坡，到奶头山就好走了。”
    金苇珉瞟了一眼九书记轻描淡写的口气，双腿反而不听使唤了。但她却暗下决心要撑住，决不在九书记面前服软。她下意识做了一个扩胸动作，两腿换着揉了一下脚尖，似乎有些放松了。
    九书记说：“走这山路，不怕慢，就怕站。”
    金苇珉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转身抬起黑色紧身太阳牛仔裤紧紧包裹的双腿。这时，一股顺路风刮过来，九书记就嗅到了一鼻子的脂粉香气。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她不大不小像塞着圆球的两瓣屁股。郁金香来自她的身上。他努力回忆与她到乡政府握手时的感觉，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但他依稀记得，她的那束纤纤玉指，柔嫩得像五根大葱管，此时，就摆动在他的面前。
    风声越来越紧，吹走了脂粉香，带来了草木香。一阵紧凑的风声消失了，山中哗哗摇响的大树归于平静。风声过处，翻白的树叶，亮亮的坦诚。
    马在前面一两丈远的距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快也不慢，仿佛领导出行的牵引车。山路上迎面来了几个奶头山的人，咚咚踏出了山脊跫音。他们是到走马乡去的，见马驮着行李东西，就有点好奇地喊：“九哥马，九哥马。”马的前蹄抬起老高，轻轻嘶鸣一声，以示与来人打招呼。这马原来还有名儿的。
    “九哥今天又下乡了，驮什么回来了？是不是又娶了一个新嫂子？要不要放几炮呀。”几个路人交换眼色明知故问，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路旁林子里的几只花花绿绿的画眉鸟。鸟声叽喳——叽喳——落进了林子的深处去了。
    九书记一脸严肃，不和他们笑，眼睛瞪了起来，生气地吼道：“二狗子，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从今往后，我们村来了工作队，村风要讲文明。”
    二狗子他们猜测这就是村里咋呼了好一阵子的工作队了，但怎么也不太相信是一个女的。他们看九哥脸上落了一层霜，又看女工作队这么漂亮，把山都照亮了，不像是开玩笑的，就被九书记的吼声唬住了，给九哥马让了路。
    待九书记走过去了，二狗子他们才清醒过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于是，二狗子拱起身子起了头，他破嗓烂声地吼起了祖祖辈辈吼过来的山歌：“姐儿走路你手摸摇，路边的茅草快如刀。茅草刀刀划破手，你莫问九哥要药包。”
    九书记听到飘下山的吼声，在心里骂了句：“狗日的二狗子。”
    上完了三望坡，再过了三山六拐，金苇珉松了一口气。她腿脚虽然有些酸痛，像有无数小蚂蚁钻进了骨头缝里咬得她筋疲力尽，但她却熬过了呼吸最困难的时期，不再喘粗气了，心里平和些了。九书记暗叹金苇珉的适应能力。
    金苇珉的脸上花一条白一条，全是汗水冲刷化妆粉的印记。
    在一段枞林掩藏的平缓坡间，能看见很多匹马，夹杂着些星星点点的山羊，在草叶树枝间啃草。还有几匹小马驹，不好好啃草，在追着几只花蝴蝶蹦跶嬉戏。九书记顺着金苇珉的眼光说：“这是咱们村里的运输工具，全村有八十多匹。”金苇珉感叹道：“这么多呀。”九书记说：“这还不算，奶头山那边的耳朵山，人比我们少，但马、骡比我们多得多。”
    金苇珉看着这些欢乐的马群，显得新鲜好奇。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就选了路边的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她用随身携带的卫生纸把刚够屁股坐上去的一小块平台擦了又擦，纸擦烂了又把烂纸铺上去。一坐下，就感觉到屁股底下是凉嗖嗖的，好像所有的汗水都流进了她那个坑儿，粘稠稠的，只想洗澡。
    九书记冷眼看金苇珉的屁股坐上去，坐得实在是好看。一下子就把山都坐亮了。把山上的树也坐亮了。把树上的鸟声也坐亮了。
    九哥马也停下来啃草了。哞哞地打了几个响鼻，脖子上的铜铃摇得叮当叮当响。九书记进了密密的杂木丛中。
    突然山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像是飞机坠地的轰鸣声，吓得金苇珉屁股都抬了起来。余音很快就消失了，她的心还在咚咚跳。稍静，她就听到老远有一股水响，以为这山中藏着绢绢细瀑。待九书记从杂木丛中走出来，她的脸上就掠过了一丝热气。她一路上捏着个矿泉水瓶子，幸好每次都只象征性的喝一小口，润润喉，汗水也帮了她的忙，她快要坚持到目的地了。否则，九书记那种强烈的暗示，都差点把她的诱导出来了。
    又是一阵紧凑的风。风声迈着猫步，从满枞林的细针尖叶上，走到了金苇珉的脸上手上。仿佛一只小猫的舌头舐着她，给她带来了一种凉醙醙的感觉。远处的树林里仿佛有人搭起了一些白雾似的帐蓬，她臆想着这山里真是白日见鬼了？心里又是一阵惊骇。陷入这古木森森之中，金苇珉感觉到这就是平常写文章时所谓的大山之深处了。
    这莽莽苍苍的深山老枞林，夹杂着杉、松、漆、樟、楠、桐、茶、杏、枣、竹，还有很多珍稀孑孓植物。是百兽百鸟百虫的乐园。此时，有种鸟儿的叫声格外幽远好听，她伸手抓一把，满掌的鸟声就甩不掉了。偶一低头，看见脚边爬过一路带翅膀的蚂蚁，心生欢喜。接着有一群红蜻蜓飞过了她的额际，她顺手抓去，没抓着，就张开指头摸仿蜻蜓的飞姿。远处的丛林里，点点白蝴碟，点点黑蝴蝶，正在乱飞。
    这森林里无边无际的鸟鸣声虫叫声，针针线线的缝进她的耳朵。她这才想起来大山中是有狼、有蛇、有虎的。她的心再次紧缩起来。再看刚才那白雾似的帐蓬不见了，她想，是不是那群白蝴蝶的伪装呢？人在十分倦怠时，是会生处很多古怪的幻影来的。金苇珉想着是不是刚才那种飞机突然的坠落声，吓破了她的胆？
    人在害怕时，就会寻找慰藉。她扭头看到九书记在给马扯青草，连同树枝的影子也扯了起来，一把，又一把。她的心才有所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