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金戈  第十一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07  更新时间:10-08-29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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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焰火的声音炸响在空中,天际皆是五彩斑斓的颜色,近处的银色恍若一场纷纷扬扬的流星雨。远处的民巷里传来孩子们嬉闹的笑声,天真无邪,尽是人世团圆美满。
    “颜姐姐!”少女娇媚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你快看那些焰火!”
    古清颜微微一惊,立即反应过来,露出些苦笑。那些早已经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纠缠呢?只怕,那个人,就算尚在人世,也都早已忘记了自己了吧?
    “哦,箴儿。”女子自天空中收回目光,和婉地笑,“天也晚了,你看你也守完岁了,不如早些去睡吧。”
    “好。”兰箴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师兄、颜姐姐,新年快乐哦。”
    “堂主。”兰箴还未回身,突然从楼廊拐角处传来一个声音。
    洛婉秋身着一袭湖水绿的长裙,外罩了一领透明的蝉翼薄纱,衬得她腰如约素,楚楚动人。脸上的妆容显然是经过了细心的描绘,精致而美丽,完全就是一个江南之地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高贵的、水一样灵动的气质。
    秦问弦不动声色地转过身躯,斜倚着紫竹的阑干,淡淡看着远方;兰箴更是脸上早就露出了不耐的神色,秀气的眉头紧紧皱起。
    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还是古清颜淡淡道:“洛小姐。”
    “颜姑娘这样客气。婉秋这是有几句话想跟堂主单独说。”洛婉秋楚楚一笑,明眸皓齿,发间的步摇流苏轻晃,缀在鬓边,尽显小女儿情态。
    “哼,洛小姐这早晚还在外面瞎逛,当心被不知道的下属当做奸细抓起来!”秦问弦尚未发话,兰箴听见“单独”几个字,一腔怒火立时按捺不住。
    “兰姑娘说笑了。”洛婉秋显然是要比兰箴老到不知多少,听见这样的话,脸上也不肯露出什么,眼里却默默有了一些不甘的隐忍,依旧和礼微笑,“堂主调教出来的人,雨啸堂的属下,怎么会这么不识好歹呢?”
    这话说得极厉害,饶是兰箴再伶牙俐齿,也很难再说什么。
    秦问弦转过头来,声线是一贯的清冷:“你想说什么?”
    “堂主。”洛婉秋大方一笑,容色也是秀美,“家父叫人带话来,乞退左右。”
    古清颜发间的秋水簪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旋身退开几步,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兰箴却是不愿,然后便听得秦问弦的声音:“你但说无妨。”
    洛婉秋咬了咬嘴唇,有些为难一般,仍是低声说道:“家父信中说,在江南的二堂主派人知会他,凡是得到的所有消息情报,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告诉二堂主,他再过目之后会立即着人将最重要的部分送达长安。”
    雨啸堂主的神色瞬间冷凝。
    数丈之外,低微的声音依旧清楚地传进耳里,古清颜亦是微微一怔。
    洛锦元既然投靠雨啸堂,必定是与秦问弦达成了某种协议,而秦问弦也必然安排了人手在侧,要求其在第一时间汇报所有动态。凌唯此举实在是有大逆不道之嫌,明知道秦问弦霸主的羽翼之下,如何能够容得有人如此觊觎他手中高度集中的权力,若果不其然,其心只怕已经生变。
    而洛锦元竟然把这个消息告知了长安,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一定是不会帮助凌唯对付秦问弦的。可是,这未尝不是一个暗示,如果他秦问弦不能够满足他所想要的东西,或许一个转身之间,他就会另投怀抱。他既然能够依附他,自然也就能够依附另一个人,无非是看谁能够提供给他和他的家族最大的利益罢了。
    而洛婉秋,她是在说,秦问弦不能慢待她,雨啸堂不能慢待她!
    “多谢。请洛小姐向令尊转达秦某的谢意,并且,我也知道,他能够处理好这件事情。”秦问弦的声音极其低沉,蕴藏了多少的寒意。
    “婉秋知道了。”听见雨啸堂主这样的语气,十六岁的少女不由得一颤,然后却立即镇定了下来,依旧是恬美的声音,温柔的笑容,“多谢堂主信任。”
    然而她转身离开的步子,却比来的时候要快了很多。
    “她还真是……”兰箴看着那个窈窕的背影,很是不豫,“师兄你们还这样让着她。”
    “好了好了,箴儿,回去睡吧。”有些无奈般,古清颜笑道,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锋芒毕露,好像只是一个和善的姐姐。
    兰箴点头,神色乖顺,大大的眼睛里有充满了笑意,亦转身离开,下楼的时候全没有一丝声响。
    古清颜不由笑赞:“薛风教的好轻功,不愧一代宗师。”
    “那是自然。”雨啸堂主听得这样的赞美,也不由自得。从来,对于自己的师承门第,他都是自矜的。
    “堂主,你看,凌唯还是忍不住了……”想起刚才的事,雨啸堂主的女领主开口发问。
    话未完,已经被秦问弦截断:“今天这样的年节下,我们就不能别再讨论这些事情了么?”伸手一指远方,“知道那是哪里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达官贵人的豪宅那边,一片灯火辉煌,金色与紫色的琉璃瓦被白雪覆盖,却依然掩不住一种威严高贵之气,飞檐卷翘,斗拱繁复,绵延极多,按照方向来看,分明是整个长安城轴线的中央。
    “皇城?”堇衣的女子不太确定。
    “对。”秦问弦负手而立,腰间的白玉带衬得他气度不凡,“你去过么?”
    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女子微微一怔,还是如实答道:“自然没有。”
    身子突然一轻,秦问弦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一把带起,向着皇城的方向掠去。他略带了诙谐的声音轻轻送到她耳边:“那么,我们就去看一看。”
    女子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反应却是奇快,也立即施展开轻功,两个轻盈灵活的身影在深夜里掠过惊电般一排排房屋。雨啸堂主的大氅被夜风扬起,好像一只展翅的大鹏。古清颜终于忍不住笑,声线却依旧清冷道:“若是被抓住,堂主可千万别说我是主谋。”
    “哦?”秦问弦挑眉,“大内的侍卫若是有一个能接下你我十招的,我倒当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古清颜心知是实,嘴角微微上扬。许久没有这样自由地徜徉在夜风里,极速地让寒风刮在脸上了。
    两个身影从上林苑的东南角进入宫禁,落在绿梅树下幽香尽染的雪地里,全无一人发觉,甚至连巡逻的侍卫也见不到一个。
    远处的中心灯火通明,隐隐有着喧嚣的声音。秦问弦向身边人微一点头示意,轻身而起,极速掠去,雪地上只留下了两双脚印,仿佛有两个人凭空出现,又莫名消失。
    “太极殿?”落在二进正门高高的斗拱上,参差复杂的龙凤形雕塑正好挡住了两人的身影,女子用密语之术,将三个字送到男子耳边。
    眼前的太极殿人声鼎沸,堂中是穿着艳丽的歌女,甜腻酥骨的声音随着腰肢柔软妖娆的舞动飘散在空气里。东西两列尽是单人独桌,坐着身着蟒袍玉带的高官皇族,三三两两地把酒言欢,一派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高座上是一个身穿黄袍的男子,五六十岁的年纪,脸色微醺,身材微微发福,身边还有一个身着正红色宫装的女子,不过将近三十的年纪,装扮华丽,高耸的发髻上珠翠满头,笑容冶艳,殷勤地为男子倒酒。
    “看见了?那个穿黄袍的就是皇帝。可是,眼见得是活不长了。”秦问弦亦用了密语之术,语调无比讽刺。
    “哦?堂主,那可是一国之君,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女子嘴唇未动,脸上的表情却是戏谑。
    “无妨。”仿佛是因为不屑,秦问弦的话中无端多了些懒散,“难不成你会去告诉皇帝老儿,我咒他要死了?”
    扯动了一下嘴角,古清颜没有正面回答,眼光却落在皇帝身边艳丽无双的女子身上,一时间有些凉薄,“那是皇后?这样年轻。”
    “不是皇后。那是皇贵妃。”秦问弦也觉得有些无奈,“皇后叶氏年老色衰,皇贵妃得宠,如今早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了。”
    说起如今的皇贵妃顾氏,也是一段传奇。这个女子真正的身世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十年前,她一个人在长安的灞桥畔与微服出宫玩乐的皇帝相逢。年过半百的皇帝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只道是人间难得几回闻。于是让她认了当朝宰相顾扬为父入宫。不过两三年,就被晋为了皇贵妃,而皇后已经被冷落多时,不过剩下了一个名位罢了。后宫女子虽嫉妒怨恨,却怎奈顾氏天姿国色,整个后宫根本无人能敌,故而深得皇帝宠爱,且心机深沉,又有一个强劲的母家撑腰,多年来也只能是无计可施。
    堇色的身姿乍然掠过太极殿,向着后宫的方向飞去。另一道身影毫不落后,瞬间就追上了她,从整个皇宫最为热闹的地方经过,向后过去。
    “头儿!”底下一个年轻的声音惊讶地想起,“刚才瞧见没,一个黑影儿从上头呼啦一下飞过去了!”
    另一个略为年纪大一些的声音斥道:“你这家伙,方才打了那么长时间的盹儿爷我也没说你,现在少给我在这儿咋咋呼呼的,什么黑影儿啊?我瞧着是你脑子里有病吧!”
    随即响起一阵笑声,还有起哄的声音。
    秦问弦忽而道:“若我们是刺客,可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活下去?”
    “让我们动手?他也配?”古清颜掠过一道高大的影壁,在房顶上旋身站定,脚下没有一丝雪飞下屋檐。
    不远的距离。这个仪制可以与太极殿比肩的宫殿却是冷冷清清,油漆剥落了许多,周围也看不见一个侍卫宫女,仿佛是故意被人遗忘了一般,在夜色里无限凄凉。
    “凤仪宫,这才是皇后的住所。”秦问弦淡然道,隐然有一些惆怅。
    古清颜不答,轻盈的身姿已经无声地落在了屋后的窗口。两指相并,切向暗黄色的窗纸。已经有些旧了的窗纸随着手指的动作干脆地裂开了一条缝,透过这里恰巧能够看见屋内的景象。
    一个身着墨绿色菱花弹袄的女子端坐在铜镜前,镜子里模糊的脸庞看得出秀雅清瘦的轮廓,长长的青丝直流泻到了腰下,身后的一个四五十岁的侍者手执一把黄杨木梳,小心翼翼地打理着那一把长发。
    “娘娘,今日这样的盛典,您原本不该让给皇贵妃的。就算如此一来,她也不会记得您的贤良,连带着皇上也更久不见您了。”声音里满是忧心,年长的侍女皱眉道。
    神色端庄的皇后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精致的眉眼间满是哀伤,声音苍凉:“罢了。顾氏骄纵,若是我当真不让,她更要无事生非。”顿了顿,铜镜里的明眸一黯,“如今,哪怕是皇上下旨要她做皇后,我也不会惊讶。”
    “娘娘断不可如此说!”身后的侍者有些慌,已渐苍老的脸上皱纹毕现,“您并无错处,怎能……”
    皇后苦笑:“我不也是从皇贵妃的位子上做到了皇后么?难保她没有那个心思。更何况,如今冷宫里的废后徐氏,有没有错,有什么错,我们心里自然是清楚的。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向来都是这个后宫里最普遍的事情。”
    不过三十五六岁的皇后,良好的保养让她望之如同三十许人,相貌虽然不能算是绝美,却也是上佳,更难得的是高贵典雅的气质,仿佛一块丝毫不染世俗的肮脏风尘的美玉,经过了岁月的雕琢,更是让人难以移开眼神。
    只可惜,这个地方,向来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她的红颜还没有逝去,依旧年轻的容颜却已经得不到皇帝的垂青,只有在这孤寂的地方默默老了芳华,或许以后还会更惨,一旦丢掉了皇后的头衔,她就真的还不如一个民间的农妇。
    叶皇后站起身来,推开窗,苍穹漆黑无光,繁华近在咫尺,她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走向那里了。顾贵妃……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顾盼之间那么神色飞扬,也难怪皇上会喜欢她吧。反观自己,这样传统而无趣,徒有贤良淑德的名声,其实双手也沾满了如花生命的鲜血。这个后宫里,有谁是干净的?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女人笑起来,带了些少有的诡媚,竟然美丽惊人,“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年老色衰?”绝色的女子转过身,淡淡将四个字通过无形的联系送进长身立在一边夜色里的男子耳中。
    秦问弦了然地笑起来,显然很明白女子会看见的事怎样的一番景象:“你心里清楚便好。总之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国之母,尚且如此,何况,茫茫风尘中,多少在无望挣扎的人们。
    古清颜沉默地站起来,雨啸堂主一步旋上前来托住她的手臂,向空中掠去,眼神中有些决然的伤痛,话虽冷,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哀思:“你还不值得你同情。”
    后宫三十六院,灯火皆是明亮。可是,过了永巷,阴冷刺骨,几星残留的灯光仿佛是弥留之际的老人,在风中苟延残喘。
    冷宫。
    还好,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杂草丛生,殿阁也还算齐整,只是无端透出些许苍凉。
    “这里住着的,是失宠的妃嫔……和出嫁丧夫后不愿意留在娘家的公主。”哪怕是密语之术,古清颜也能听出素日冷静的堂主话中异样的感伤,不禁转头看去,却见他只是无声地蹲下来,拂去屋檐上的积雪,拿开两片屋瓦,向下看去。
    那是……谁?
    她没有问出口,婷婷立在一边,飞扬的裙袂让人生出将要临风而去的错觉。屋顶上的女子容颜如玉,神色坚忍而矜持;屋里,老去的妇人鬓角皆是秋霜,却依然坐在妆台前,凝视着镜子里自己又老去一岁的容颜。
    空旷的殿阁,妇人只有一名仆妇相陪。
    “公主……您早点歇息吧,一会儿风寒又要犯了。”仆妇为她按摩着肩膀,柔声劝道。
    妇人摇摇头,眼神有些空茫。
    “这么些年了,驸马他……您还是别想了。”似乎是斟酌再三,她却还是说了出口。
    “谁会想他?只是问弦那孩子……”
    屋顶上的女子只觉心口一震,目光如电般转向身侧的男子。
    秦问弦依旧没有看她,声音却已经冷至冰点,他没有用密语之术,一句话轻轻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好像就要结冰:“她是我的母亲。”
    古清颜不敢置信地握紧了手。
    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秦桐雨的婚姻。仿佛江湖上只有他的英雄传奇,怎样开创了雨啸堂的时代,又是怎样一点点衰落下去。可是,从没有人说起过,秦桐雨的妻子、秦问弦的母亲,到底是谁。
    她竟然是一位当朝公主!
    难怪……秦问弦会这样熟悉宫廷。
    “不可置信?”秦问弦扬眉,站起身来,恢复了英气的模样,语调却依旧忧伤,“那年,我父亲不知怎么想起参加科举,轻轻松松就成为了武状元,年方十八的公主钦慕他文才武功样样俱佳,就请求先帝赐婚。先帝见自己最后一个小女儿终于了也有了心仪的人,自然乐见其成,我父亲虽然推辞,却仍然下了赐婚的圣旨。
    “可是……我知道的,父亲并不在意这个妻子,也不在意她是个公主,因为他根本没有兴趣做官。后来,父亲过世,我苦留母亲不住,她执意要回宫来住,冷冷清清了此一生,我也难以阻拦。
    “甚至,她都不想见到我。我也只能偶尔这样来看看她。”
    他……一个江湖霸主,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皇亲国戚,高门豪族。
    “堂主。”她竟然笑了,“你至少还能偶尔看见你的母亲。而我呢?我的母亲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生下我,她就离开了。只有爹爹告诉我说,我长得很像我娘,像到几乎一模一样。”
    他叹口气,苦笑:“也是。江湖如此,有谁能够圆满呢?我们走吧。”
    “你真的不下去见她一面?”古清颜又向下看了一眼,亦有些动容。毕竟,哪怕杀人如麻,对于亲情,心中依旧会有一个干净的角落吧。
    “何必呢。”雨啸堂主神色凝重,“她视婚姻为此生最大的耻辱,根本就不愿意看到任何与此有关的一切。”
    可是,她在思念你。
    这句话,她没有说,眼眶却渐渐有些湿。
    爹,娘,你们知道么?女儿,你们的女儿十九岁了,你们看见了么?我也在思念你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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