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病房所有的灯依旧孜孜不倦地亮着。然而在强烈的阳光里，那些光亮都变得微不足道。
    这些灯管已经足足亮了一个多星期，散发的热量温暖了整个房间。
    可是这一切对江云月来说，不过是徒劳罢了。外界再明亮又怎样，她的世界早已一片黑暗，甚至，她渐渐地习惯了沉浸在这种黑暗中。
    她依旧静静地面对着天空坐着，置若罔闻。
    每天，她都让护士扶她坐在可以看见天空的位置，一坐就是一整天，不管怎么劝，她都一动不动，到了晚上，就直直地倒在病床上，天还没亮又看见她坐在那里。
    贺迪做好了丰盛的午餐，提了大袋小袋走进病房的时候，护士正端着水和药。
    “董……”
    他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护士安静。
    接过药和水，他让护士出门，自己来照顾江云月。
    走到床边，默默地打量着她的脸。
    她的眼睛一天天深陷，颜色越来越暗淡，也不知道，晚上到底睡着没有。
    每天他都陪在她床边，守着她入眠，虽然她的眼睛是闭上的，但是他总能感觉到她并没有睡得很深。
    他的神色越发担忧。
    伸出手缓缓地描绘着她的轮廓，薄薄一层肌fu，又清瘦了不少。这样下去，不知她还能支撑多久，看着她的样子，他心痛欲裂。
    “云月。”
    他轻轻唤她，她无动于衷。
    她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生的气息。
    “呜呜……呜呜……”
    突然，病房外哭声震天。
    医生、护士推着床快速地从走廊上经过。
    病床上的人全身被白色床单覆盖。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沿，费力地迈着步伐跟上，她全身都趴在了病床上已经冰凉的身体上，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住院部里，经常会有人就这么离开，为了防止打扰其他病人，医生和护士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尸体推走，而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失去儿子的老妇人哭天抢地，几乎哭死过去。
    那声音让人阵阵发怵，死亡被赤luoluo地摆在了眼前。
    贺迪连忙将云月的头埋在自己胸口，紧紧堵住她的耳朵。
    “儿啊！你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这么狠心呐！”
    “我一把老骨头留在世界上还有什么用！不如让我也死了算了！让我替你死啊！”
    ……
    捂在耳朵上的手越来越用力，脑中嗡嗡作响。
    她突然一把推开他，他想要再护住她却被她生生阻止。
    老妇人伤心欲绝的声音直直地冲击着耳膜。
    “云月！不要再听了！”他急了，朝她低吼。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求求你，赶快好起来，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他无助地低吼，哪怕她看不见他的痛苦，只要能听进去一点点也好。
    门外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窗口吹进一阵风，暖融融的，好像是春天的气息。
    沉默一点一滴在病房里漫延。
    他担忧而痛苦地望着她，她就像一个刽子手，无情地伤害着她自己，却不想周围的人也被伤得体无完肤。
    紧张的呼吸声从他的身体里传来。此刻的她格外安静，安静到让人害怕。
    他不敢再说话，只是毫无预兆地看着她。面对她的时候，一切总是超出了他的控制，这让他感到十分无力。
    许久。
    她缓缓转向他，伸手一点点摸上他的面颊。
    他睁着微湿的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不再雕塑一样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微凉的指尖轻轻地触碰着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她的手上传来宁静的力量，他努力感受着这微弱的力量。
    “你瘦了。”她因为太久没有开口，声音艰涩嘶哑。
    “……”
    他的喉咙赫赫作响，泪水在眼眶中一圈圈打转，堵塞了语言。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云月！”
    他激动地唤她的名字，用尽所有的辛酸喊出这个时刻萦绕在唇边的名字。
    紧握她的手，重重一吻，舍不得放开，眼泪再也止不住留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她洁白的手背上。
    那么坚忍不拔、高不可攀的贺迪，竟然哭了！是为她而哭吗？她让他担心了吧。自己真是太残忍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是不是很坏，就跟刚才……让他的妈妈那么伤心……”她试图正对着他的脸，让他看到自己的愧疚。
    “是，你很坏，你折磨了我很久，你知道吗？”他哽咽着，不停地用湿润的脸颊蹭着她的手背，就像一只等待主人爱fu的小猫，“你睡了那么久，让我一直担心你醒不过来了。”
    “对不起……”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要赶快好起来，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恩。”
    他离开一会儿又回来，一勺温热的鸡汤就送到了嘴边。
    看到她配合地吃了下去，他欣慰地笑了，这么多天来的担心和紧张突然卸了下来，可惜，她看不到他的笑容。
    “好吃吗？”
    “恩。”
    所有的饭菜都是贺迪亲手准备的，可是每次她木然地一口口吞食着，不管吃下了什么，都索然无味。现在才发现，他做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他每天为自己忙忙碌碌，为自己打点好一切，其实她的心里都明白，只是这种从里到外的黑暗深渊将她死死困住，她懒懒地睡在黑暗里，不愿醒来。
    刚才被老人的哭喊声猛然惊醒。
    一个人想死很简单，可是要让活着的人苟且偷生很难。如果自己因为无法苟活就这么死去，那么其他活着的人要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变成一个无休止的恶性循环吗？她不忍心，至少，不忍心让他再伤心难过。
    吃完了午饭，贺迪正打算坐在床边陪她说话，却被她突然伸出的手阻止了。
    他愕然。
    “带我出去走走好吗？”
    她微微一笑，那一刻，无比柔软的春风抚上了心头。
    他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没听到他回答，她又说道：“我想出去晒晒太阳，可以吗？”
    “可……可以……当然！”
    他支支吾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牵着她洁白如玉的手，如一件上好的瓷器，小心翼翼握在手心里。
    她的力量轻得像一片羽毛，风一吹就会飘走。
    他细致着呵护着这朵易碎的羽毛，牵引着她一点点走出幽暗的走廊。
    哇——
    心里一阵轻叹。
    阳光出现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一片明黄。
    冰雪初融，春风依旧料峭，可是周身却是温暖无比，连带着低落的心情也一点点上升起来。
    她深深呼吸一口空气，刚开始还觉得凉飕飕的，之后却越来越清爽，将心底的尘埃一扫而空。
    大概是心境开明了，无底的黑暗中竟然也出现了一丝丝光亮。
    渐渐地，那片光亮越来越大，以至于暗黑的世界变成了带着一点点橙色的黄。
    云月伸出手逐渐触碰那片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云月！你去哪里!”
    她突然将手从他手中抽离出来，独自摸索着往前走，他焦急地呼唤她，可是她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不停地往阳光里走去。
    眼前越来越明亮，云月悸动不已。
    原本以为黑暗的世界更适合她，可是，当那屡亮光出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会这么渴望它。
    一个灰色的点突然出现在视线中，并且一点点变大。
    她不由自主想去触碰它。
    轻轻地，另外一只手牵起了她的手。
    “贺迪……”
    那只手一滞，不是他。这是一双纤长的手，和贺迪的稳重不一样。
    “你们好好聊聊吧。”
    贺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用了。”
    来人说道。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