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新鲜 第十一季:告别灰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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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猪
(一)
我又无故郁闷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烟丝一缕一缕的,飘上天,把天染成灰的。我不看灰的,看了难过,低头弹烟,灰色里包着火红的烟灰不小心掉在了路人的裤子上。
我一抬头,一张写满惊讶的脸好像在说:这抽烟的怎么是一女的?是呀,抽烟的女的少见,抽烟的像我这么年轻的女的更少见,像我这么年轻的女的敢明目张胆在大道上抽烟估计他真是没见过!可我要是不抬头,他也不会知道我是一女的。我短发挑染几撮酒红,格子衬衫,肥牛仔裤,黑色跑鞋,有多少路人都把我当不良少年,打我身边走过。可怜这小子……
红色的火星灭掉,灰色的烟灰被风吹走,留下黑色的窟窿,我瞟了一眼这小子的裤脚,一个飘逸的“L”,呵,完了,李宁的!我开始翻自己的口袋。
“我就十三块二毛钱,你看着办吧!”这是明摆着的——一个女氓流子惹了祸要赖帐。反正这儿是大马路,人多,我又是一女的,他是一男的,我怕什么呀我!
这小子弯身弹裤子,起身和我说“算了!”
我坐下继续抽我的烟,他继续走他的路,兴许我今天遇着好人了?兴许那小子被我这身行头给吓着了?反正他没让我赔裤子,不由得不太郁闷了,掐掉烟看天。
为什么印象中的天总是灰的?那女人狠心抛下我和酒鬼老爹走那天,天是灰的;最爱我的奶奶去世那天,天是灰的;初中同学冤枉我偷了她的名表把我送到政教处那天,天是灰的……我记不得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我烟熏火燎的双眼里,只有灰料色的天和不流泪的自己。不禁又想点烟。一回头见那小子气喘吁吁地站在我旁边儿。
“请你帮个忙!”那小子说。
“我就十三块二毛钱,你看着办吧!”
“不是,我是想问一下,知不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卖假名牌运动装的?”
“我带你去,你付钱?”
“好。”
我不知道这小子被我烫了裤子找假名牌做什么。但还是带他去了李婶那儿。
李婶有一家铺子在巷头儿,我家在巷尾,铺子里有许多假的运动名牌,衣服啊,鞋啊,价格很低。我那帮混混朋友常被我介绍到李婶这里买东西。我领这小子刚进铺子的门儿李婶就迎了出来。
“呦,小天来啦,好些天不见你了,你那帮子朋友还找你呢!你跑哪儿去了?……”
“啊,李婶,我们来买条裤子!”
“……啊,和朋友啊!喝,这大小伙子,标板溜直的,朋友吗?”
我让李婶问的有点尴尬说“嗯……朋友。”
“呦,小天,我可不见你有这等朋友,可交上好人啦……”
“李婶,你少说点儿吧!我这来买裤子的!”李婶说这话我不大爱听,但我也不会跟她翻脸,因为有好多个酒鬼发疯的夜晚我是躲在李婶这儿的。
那小子找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李宁运动裤,李婶要他50块,我没吱声,那条裤子30块就可以在李婶这儿买走,如果我吱一声,李婶会降价,可这小子毕竟不是我朋友。他也够白痴的,没还价,就买下了。
出门时,我跟这小子说“以后买假运动,就来这儿!”这小子和我笑笑,我发现,他眼睛很亮,像荔枝核,俨然还是个孩子,又不忍心烧了他的裤子,赖帐,还让他多花了20块钱。但我看到了灰色的天,我去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呢?
那小子走了,我在李婶的店口点了支烟,抽起来,烟丝灰色的,一缕一缕飘上天,天是灰的!
(二)
也许世界上真有这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人,被人“宰”了还能笑得那么清亮——傻小子。我也曾试着用感恩的态度看生活。假如奶奶不去世,我想我应该可以过得不错;那酒鬼在不喝酒的时候,还是很好的一个爹;如果我那帮朋友不常去学校找我,老师也不会对我有那么大的意见……可是,奶奶去世了,酒鬼总是喝酒,老师的态度让我越来越讨厌学校,就算是要感恩,大概我都找不到感激的对象,我注定是个不幸的孩子。
“天姐,可找到你啦!”
我一抬头,是阿斌,新染个小黄毛,比我小两岁,跟我们一起混的,阿斌向我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天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们都找你找疯了!尤其是杨哥!”
“没事,在外面走走!——你们找我干什么?”
“哦,同喜的女朋友让人打了,说那女的好像是你们校的,想托你找几个兄弟吓吓她,然后……同喜请你吃饭。”
我没做声。我早已经厌倦了这种替人出气人请吃饭的日子,好像是个大姐一般,其实呢,就像条狗!雇你去咬人两口,回头给你两口狗粮。说是帮朋友,全是屁,哪有什么真感情!如果我挣够了钱,我一定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帮鬼!
“天姐,杨哥说他好些天没见你了,挺想你的。他去你家找过你好几回,可是你都不在……”
“就当没看见我,不用和杨哥提!”我扔了烟踩灭起身要走。
“那同喜的事怎么办?”
“再说!”
这些天我偷偷去过好几次医院,去酒鬼老爹的病房趴着玻璃看一看,听到脚步声又马上离开。酒鬼喝了太多的酒,脑梗,大概快完了,姑姑这些天在护理他。我不去,因为我忘不了他喝醉了把酒瓶砸在我胳膊上留的那道疤以及所有这个酒鬼带给我的伤痛,即使我透过玻璃看见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我也在齿缝间深深地吟出“我——恨——他!”
(三)
难得见得好天气,天很蓝很蓝,有几朵白云,我决定去上学。早自习,班主任叫我出去一下。
在走廊拐角里,她和蔼地和我说:“小天啊,听说你爸爸病重了,你这几天没来上学老师不怪你,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但是你要知道,马上就要会考了,老师希望你能努力学习,顺利通过,咱们校好歹也是一所重点校,会考通过率每年都是100%,小天你是在籍生,所以……”
“老师,你不用说了。我知道!”
“知道就好,哪儿不会你尽管来问老师啊!”
哼,不就是怕我给她拖后腿么,平日怎么没见她亲切的像个妈似的?神仙知道我是怎么考进这所破重点校的!
课间碰见一个人,他冲我打招呼我还愣了一下,一瞅那荔枝核一样的眼睛才缓过来,是那傻小子。没想到他和我是一个学校的,也难怪,我总逃学,平时走路也不看人,这小子只有俩胳膊俩腿,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认识很正常。低头看他的胸卡,“董博”,好傻的一个名!机械地冲他笑笑,擦肩而过。我感觉这小子身上有一种清新的味道,似乎唤醒了我沉睡在尼古丁中的味觉。这种味道让我想到高高的山坡上,暖暖的阳光下,成片成片的花儿和自由飞舞的蝴蝶,那是在奶奶讲的故事里才有的画面。但这只是个念头,很快,鼻子里又是熟悉的“一品黄山”。
午休时,杨哥来找我了,他新剃了卡尺,黑色的褂子,像个刚放出来的。杨哥过来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把手揣进裤兜。他问我,去哪儿了?我说,郁闷随处逛逛。他说,小天以后去哪儿也要先和我说一声啊,我担心你!我说,行了,你走吧!我回去上课!转身就走了。杨哥大我一岁,和他认识很久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不上学,也不工作,整天不知忙活些什么,别人都说我和杨哥是一对儿可我们的确没有在交往。
我不喜欢杨哥,他身上的烟味,流里流气的感觉,黑色的欧版皮鞋,我都不喜欢。我喜欢什么?哼,不知道,喜欢烟丝一缕一缕地飘上天,把天染成灰色。
“嘿,别吸了,吸烟有害健康。”
我一抬头,是荔枝核,哦不,我知道他名字的——董博。我第一次这么听别人的话,掐了烟,把手垫在大腿下面。
“你……不回家?”
我撇撇嘴,“好久没回了。”
“女孩子怎么可以不回家呢?”
我低头不答,吹起那几撮长的酒红色头发。
“走吧,我……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这是我第一次听一个男孩子这样和我说,女孩子大概都有被人送回家的经历,可我没有。像我这样一个吸烟逃学打仗的坏女孩,谁敢送呢?——这傻小子!
我抬头愣着看他。
他笑,笑得很清亮,说“上来。”
才意识到他骑了车子,黄色的,很漂亮。
坐在他的车子上,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想法,也许有一天我应该穿条裙子,裙脚在转动的车轮前飘啊飘啊的,很美。可那还是我吗?是那个垂头吸烟的小天吗?
“你是天姐!”那小子,不,董博说。
“你怎么知道的?”
“学校中的另类,你很有名!”
“你比我小?”
“不啊,同年级!”
“你被我烫裤子那天你就知道这些?”
“是呀!”
后来,我知道,原来董博要买一条一样的假李宁裤子是怕他妈知道他那条让我给烫了。呵,善良的男孩。我跟董博说,坐在他的车子上很舒服,他向我微笑,很纯净。他好像是个天使似的,用美好的眼光看世界上的一切,自己的身后背着两只温暖的翅膀,让人忍不住去幻想幸福。
(四)
出乎我意料的是董博在巷口李婶家铺子前等我上学。
“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车子很舒服,今天起早,就再让天姐感受一次!”
他笑我也笑。很久没笑了,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应该不好看。但董博很会说话,说:“天姐会笑?笑得很特别呀!”
我说,“叫我小天!”
很奇怪的,一个意外让我和董博成了朋友,我完全相信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有很好的家教,合理的作息时间,没有不良的嗜好,比如,抽烟。我和董博真正认识之后已经很少抽烟了,他不劝我戒烟,只是常常和我说:吸烟有害健康。董博文科很好,常常投稿,挣到稿费那天他请我吃饭,那是我第一次没用暴力换食物。他问我吃什么,我说,麻辣烫!他吃的嘴角通红说,不听你的好了,我原打算请你吃KFC的!
晚上,我带了一些水果,去看李婶,结果杨哥也在李婶那儿。杨哥叫我放下水果和他出去走走。
“小天,他们说,咱俩是一对,你说呢?”
“那是他们说的!”我答得很冷。
“好,那现在我说,小天,做我女朋友吧!”
我摆了一下头。
“你说‘不’?”杨哥向我走过来,“你应该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听说你最近和个傻小子走的挺近?你们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小天,你别傻了,他们那样的人会和咱们做朋友?……人家是学生,是阳光下的青年,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混混,是生活在黑暗下水道里的老鼠!”杨哥向我吼。
“不是,我不是!”杨哥那些话锥子一样地扎在我心上。
“不是?看看你左胳膊吧!还在做梦,你以为乌鸦和鸽子一起飞就会变白么?傻!……”
我低头看自己的左胳膊,疤痕,洗不掉的疤痕,烟烫的刀划的,一块一块一道一道那么清晰。
“小天,我告诉你,你和我才是一类的!”
“够了!你闭嘴,我和谁在一块儿,你管不着!”我转身向巷子外跑,一个声音在身后——“你会后悔的!”
(五)
晚上我跑到医院,在酒鬼病房的门口蹲了一夜,半睡半醒。
“小天…快起来!”一个人在拽我,抬头一看是姑姑,天已经亮了。
“小天……快起来……你爸,不行了!”
我嗖地起身扑到酒鬼的病床前,抓着他的手。酒鬼哽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我疯了一般,摇着酒鬼的身体。“你给我醒过来,醒过来……”直到医生带走他,我才安静地叫了一声:“爸……”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迷迷糊糊地走到我家那条巷口。
“你来找小天?”
“是,她怎么了?”
“对就是他了,给我打!”
我听见吵吵嚷嚷的,一下缓过神“小天”是在叫我,那他们要打谁?不会是……董博?我用力向巷子里跑!
“住手!”我看见杨哥正叼着烟指挥他的小弟,那帮人见我都愣了,杨哥也愣了。
“别理她,打!”杨哥过来拽我,我一把甩开,看到被打倒的董博,那几个出拳甩脚的混混,我真疯了。“你们给我滚!滚!滚!”我声嘶力竭地喊,冲进去,拉起地上的董博,董博握紧我的手,“跑!”
我们跑了好久好久,那帮人没有追上来,我们跑到江边,江风很大,我和董博的衣服一抖一抖的。我松开董博的手,结果又被他握紧。
我问他,“你不怕我?”
他摇头,说“不!”
我说:“为什么?”
他说:“第一次见你时,我很惊讶,我不知道原来大家传说中的天姐,眼睛那么明亮,我看不到里面的杂质。我相信,有纯净眼睛的人,就有纯净的心!”
我没做声,只是,握紧了董博的手,眼睛里有清澈的液体在流动。
(六)
这一段时间,我寄住在姑姑那里,姑姑找到了我的生母,她已经嫁人了,嫁了个有钱人,他们帮我卖了巷尾的房子,我生母又添钱给我买了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以后我就和我生母的妈,也就是我姥姥住在一起。我见过她一次,她是一个笑容有些像奶奶的老人。
阿斌和我说,杨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让派出所的人给逮起来了。我劝阿斌别和他们混了,有一天你也会厌的!阿斌似懂非懂地和我点头。
我已经不吸烟了,董博教我,想吸烟的时候就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看蔚蓝的天,很有效。我留起了长发,学会穿白色的裙子,裙脚在董博单车转动的车轮前,飘啊飘啊。
董博说,只要心是纯净的,天空就是蔚蓝的!
我相信。回头和灰色的日子说,再见,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