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的故事 第七季: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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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任玉瑶
(一)如果我遇见你是一场悲剧
2004年4月17号,是入春以来最温暖的一天,大概是下午3点左右,我穿着一件臃肿的黑色外套,手里紧紧捏着一张化验单,垂着脑袋坐在医院门口。
就在一个小时前,在那间充斥着消毒药水味道的白色办公室里,医生满面凝重地警告我说:“如果你再不控制一下自己的体重,后果是非常可怕的。”
后果我当然明白,比如为什么明媚春光下我却要穿着臃肿的黑色外套,比如一个好端端的女生为什么有一堆与猪或大象有关的绰号,比如……我那小心翼翼的暗恋,为什么会在出口的一刹那就被决绝扼断。那个骄傲挺拔的杜少杰,高高在上俯视我,他口齿清晰地当着大家宣布,对不起,我暂时没有找个怪物当女朋友的打算。
现在我坐在这里,想起那难堪的一幕,抽抽鼻子,还是没用地哭了。唉,我真的太胖了。
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当手表的指针转向下午6点的位置,肚子开始发出不争气的抗议声,它提醒我,陌蓝同学你该吃饭了。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医院门口亮起惨淡的白灯,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这个动作对一个胖姑娘来说,太过艰难,让我险些一个趔趄扑向地面。身后响应地发出一阵笑声,笑声清朗短促,在我回头瞪眼的同时迅速停住。
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男生有着浓眉毛,黑框眼镜下的眼睛不大却有一种特别的神气,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隔壁高中的校服,扣子全部散着,里面的白色T恤同样大而空旷,正好袒露出他清瘦笔直的锁骨。
他就那样望着我,嘴角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我们的距离不过一米,光雾静静洒下来——我当然没有傻到认为这也算艳遇的一种。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本来就只是一个传说,换言之,英俊少年对胖姑娘笑得意味深长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他在嘲笑她。
想到这里,我连丢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慌乱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奔下台阶,潜逃进无边的夜色中。我是如此自卑,如此害怕在陌生人面前袒露出自己的缺点,再多的优点也不足以弥补这个天大的缺点,我胖,我胖到无可救要,当我想要笑一笑,想要跳一跳,想要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一个人时,我的镜子就会大声对我叫嚣,你胖,你胖,胖姑娘是没有任何资格面对这个华丽世界的。
于是,我的心跟着无限萎缩,卑微到了尘土里。
(二)逃不过命运的手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见到医院门口那个陌生的男生。
星期六,我妈把一个花瓶砸到了饭桌上,午饭因此泡了汤,我踢踏着拖鞋,甩上大门下了楼,将她歇斯底里的叫骂关在那个昏暗的家里。
自从两年前得知离婚多年的爸爸组建了新家庭,将妈妈“也许等等他就回来了”的念头断得一干二净,她的脾气变得非常差劲,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就是我,我不记得自己承受过多少毫无道理的责骂,不吭一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开始毫无意识地吃东西。
我只知道自己很饿,很饿,总觉得缺了什么,只好一个劲地用食物填充。长此以往的后果就是发胖,毫无预兆,我就像个气球似地鼓了起来,更多的压力袭来,恶性循环,于是也有更多的食物进入我的肠胃。
这个中午,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那股熟悉的饥饿感再次降临,我摇摇晃晃走进一家KFC,头也没抬就点了两个全家桶。
对我来说,这是很正常的食量。
就在我提着袋子向店外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视线,是杜少杰,他玉树临风的模样在任何场合都出挑醒目,加上身边那位状似芭比娃娃的小女生,两人瞬时就成了全店的焦点。他们俩手拉着手,好巧不巧地与我狭路相逢。
杜少杰用他一贯的高傲看看我,再瞄瞄我手里硕大的袋子,两个全家桶的痕迹清晰可见。他仿佛不可置信地倒吸了口冷气,“这些都是你吃的?”
我还来不及回答,小女生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不无奚落地审视我一遍,仰头回答了杜少杰的问题,“那还要问吗?你看她的身材就能想象她的食量了。”
轻蔑的语气如同一桶冷水,迎头浇下,让我一阵彻骨的凉。而又找不到任何词语还击,一时间我那么痛恨自己,痛恨我的肥胖,痛恨我那永远不知满足的胃。
眼泪就要落下来。
忽然间,一大叠纸杯塞进我手中。愕然抬起头,记忆中那张分外英俊的脸落入视线,是医院门口偶然遇见的男生,在白天看起来,他非常瘦弱,那件松松垮垮的校服因此显得更加空旷。
声音却是清朗干净的,低头笑笑对我说:“你怎么总是丢三落四?十几个人没有纸杯怎么分可乐?”
我有点糊涂了,怔怔地望着他。
“白痴!”他像对待小狗似的拍拍我脑袋,“快点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买快餐,饿死了!”
我并不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他的用意。鼻子有些发酸,男生却若无其事地牵起我的手,径直向店门走去。杜少杰和小女生的神色非常尴尬,自动为我们让出一条路。这个时刻,我突然发现,一向被我当作神来崇拜的杜少杰也并非想象中那般完美。
我强作镇定地跟着男生走出KFC,阳光和煦,将身体中的寒意一扫而光。我垂着脑袋,用细蚊一般的声音向他说谢谢。男生扬起眉头,反问一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
“两个全家桶你肯定吃不完。”他驳回我的话,有些无赖地笑,“让给我一个吧?”
(三)你的一切近或远好或坏我都眷恋
他用单车吃力地载着我,我们去郊外那个废弃的火车站,数百级台阶笔直而下,站前是一大片荒凉的空地。
五月的季节,蒲公英星星点点,男生一屁股坐下来,打开袋子就不客气地吃起来。我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笑一笑,“对不起,好像剩下不多了。”
他可真能吃。我生硬地扯扯嘴角,只好作罢。这时候发觉自己也并不是那么饿了。仿佛正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我寂寞的心。
他用树枝在沙土上写自己的名字,“苏末。”顿了顿,又说:“夏陌蓝,我认得你,因为你是我妈妈的病人。”
我很排斥病人这个词语,张开嘴,试图辩解。该从哪儿说起呢?从那个自小就孤独固执蹲在阳台对着月亮崩溃哭泣的小女孩,到现在这个内向自闭只知道用食物逃避现实的我……光线慢慢游移在身边,我没想过自己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么多话,尤其对着这个刚刚认识的男生。他一直好脾气地笑着,眼神明亮地注视我,丝毫不介意接下来的话题是无聊或是枯燥。
喘一口气,我终于打住话头,问他:“你为什么肯听我说话?”
他简单答:“因为我也很无聊。”
后来我才知道,整天穿着校服晃荡的苏末,实际上已经退学一年。他从来不穿短袖,据说手臂上有一道触目惊人的刀疤,也就是导致他退学的罪魁祸首。
“打架么……”他无谓地耸耸肩,“男生哪有不打架的,只不过我运气比较背。”
我懵懂地点点头,其实怎么也想不通瘦弱的苏末为什么会热衷于打架。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安静而简单的,他可以对旁人诧异的目光视若无睹,每天雷打不动地在我学校门口等我放学,然后载我去那个废弃的火车站,我们一起坐在长满杂草的台阶上放风筝,直到有一天,他一手牵着线,一边若有所思地开口:“陌蓝,我发现你最近没那么能吃了。”
“是吗?”我怔了一下。
他露出一脸坏坏的笑,半真半假说:“这样吧,等你瘦下来,我就收你做女朋友。”
心没来由地动了一下,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不信?”他在口袋里掏出件什么东西,展开手心,“送给你,先做定金,等你瘦下来,我就兑现承诺。”
那是一根纤细的项链,链坠是一颗泛着银白光辉的珍珠。苏末转过身,亲手为我戴上,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表情很呆滞,他的神色很坦然。
那张漂亮的风筝,断了线,飘飘荡荡向更高的地方飞去。我抬起头,假装寻找风筝的方向,眼睛却无可抑制地湿透。
(四)夏天的风仿佛一瞬间转秋
我真的没那么容易饿了。
苏末的笑,苏末的话,苏末的一切……将我寂寞的心填得满满。即使妈妈毫无道理的脾气,我也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我不再发胖,可我也没瘦。苏末每天用单车载我的时候,还是会开着玩笑说:“哇!我的车都快散架了。”
我不生气,还是像白痴一样呵呵地笑。一边笑我一边问自己,夏陌蓝算是苏末的女朋友吗?不是的,因为我还没有瘦下来。可要说瘦下来,哪有那么简单。
我认真问过苏末:“一定要瘦下来,你才会喜欢我吗?”
他想也没想,重重点头。
我很委屈,“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她的全部吗?”
他漫不经心接上我的话,“除了她不该有的那部分。”
“你真肤浅!”
“随便你怎么想。”他耸耸肩膀,“反感的话,我随时可以离开你的生活。”
我咬紧嘴唇,一时间恨透了眼前这个面目英俊的小痞子。不断给我摸棱两可的希望,却又不肯为这些希望负责。我甚至怀疑他随时随地都带着数十根项链,见人就派送,说白了,他从来没有认真过。
我开始郑重其事思索起我们的关系,想着想着我就有些明白了,明白之后我全身泛起一股凉意。我试图疏远他,一连两礼拜,看见校门口等候的苏末,我只悄悄绕道走。两礼拜之后,我知道我失败了。我是那么地想念他,想念他坏坏的笑,想念他暧昧不清的话,甚至他混蛋至极的承诺……想到从此与他再没关联,整个人就像缺氧一样难以呼吸。
下午放学后,我提着大书包,气喘吁吁赶到那个废弃的火车站,苏末果然站在那片空地上悠闲地放风筝,远远望去,云淡风轻。接下来,我看见,他身边一个陌生的爆炸头女生,正笑嘻嘻踮起脚亲吻他的脸颊。
我的脸在刹那间失去血色。
苏末很快发现我,他不慌不忙地收起线,这才缓缓走到我面前。我盯着他,心里期待着一个解释或一个否认,可他只是静静。
好一会儿,他看看那个女生,再看看我,简单说:“陌蓝,这是VIC。”顿了顿,又补充,“我那道刀疤,就是因为VIC落下的。”
我傻住了。
“对不起,陌蓝。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可我没有耐心等你瘦下来。你知道的,我比较肤浅。”
他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坦率。我还能怎么样呢?大脑一片空白,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把一个偌大的书包狠狠砸向他,书本墨水之类的零碎散乱一地,那个叫VIC的女生抱住手臂冷眼看着我,苏末轻叹了口气,弯下腰,一样样帮我把东西装进书包。然后他把书包递还给我,说:“你要气的话,就打我一耳光吧,别摔自己的东西了。”
我的手抬起来,停顿,深深望着他,最后却还是无力落下。我是天秤座,他是白羊座,白羊的游戏人间,终于伤透了天秤的心。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蹲下身,将脑袋深深埋进膝盖,放肆地哭出了声音。
(五)遍体鳞伤的我,一天也没再爱过
我开始真正希望自己能够瘦下去,变回正常的我,我固执地认为美丽是挽回自尊的唯一办法。
无数个明明暗暗的黄昏,废弃火车站前一百级台阶,我淌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不明液体,上上下下地蹦着。一趟,两趟,三趟……日子就在这样的反复坚持中刷的闪过。
后来,我发现自己很明显地瘦了,珍珠项链从一大堆肥肉中水落石出。某一天,当我也可以穿着吊带裙子招摇过市,当一双两双很多双羡慕的目光纷纷停留在我身上,我明白过去那个夏陌蓝已经永永远远离开了,我终于能够骄傲地昂起头,像所有的漂亮女生一般矜持微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心底那个隐秘的伤口。
我和杜少杰在一起了,基本上没费什么力气。容易得到的东西我又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不到两星期我就坦然提出分手。杜少杰很挫败,他恶狠狠地说:“你翻脸还真快。”
“还行吧。”
“你忘记你说过什么了?”
这回换我居高临下地看他,我冷冽地笑,什么都不解释。
说过“喜欢”又如何?承诺的温度能维持多久?苏末又何曾没对我有过承诺,到了最后还不是说变就变。
我开始有很多的男朋友,但无一可以走进我的心里。那里有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长久盘桓,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苏末,我知道那是你。
可是,苏末,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2005年3月25日,就在我与第N个男朋友站在街头大吵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VIC。VIC的爆炸头依旧,只是身边那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却不是苏末。
我想都没想,立马甩下面前剑拔弩张的男朋友,匆匆向VIC跑去。
VIC和男生买了两杯可乐,亲昵地一边走一边笑。我跟在他们后面,很快就被VIC察觉,她不敢回头看,但她挽着高大男生的姿态明显越来越不自然。最终她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将一大杯可乐都泼到了我身上,“你跟着我干什么?”她凶巴巴地嚷,“我跟苏末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那小子根本没喜欢过我,跟我在一起只为了演戏给你看!他活该!现在躺在医院,估计没多久可活了!”
我怔了一下,灵魂强烈震荡,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一步步后退,退进无可躲避的事实里。
(六)但愿凭残忍代价换来美丽升华
医院,白到压抑的墙壁,白到窒息的房间。
我第一次看见苏末赤裸的手臂,所谓刀疤只是他的杜撰,手腕上面全是针眼,我知道,这是长期输液的后果。
我抓紧了他的手。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笑,可我是那么怕再也见不到他。他躺在那里,像早有预料一样地笑,后来他轻轻叫我的名字,挣扎着抬起身,第一次亲吻了我的额头。
天旋地转中,隐约听他语气轻微地对我说着话。
“2004年4月17日,是我的17岁生日。那一天,我在医院门口遇见一个女孩,她很胖,穿黯淡的衣服,她把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起,歇斯底里地大哭。在妈妈的办公室里,说起那个女孩,妈妈告诉我,那个叫陌蓝的女孩,身体的其他机能都很正常,只是不愿面对现实,一味抱着食物逃避,可也并不是无可救药。”
“陌蓝,你知道吗?也是在这间办公室,妈妈强忍着眼泪对我下了死亡判决书,我的病,从出生到现在,拖了十七年,终于捱不过第十八年。两年前我自动退学了,我想在临走前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那天走出医院时,看见你还在哭泣,我静静站在你的身后,我在想,如果多做一件好事,死后,我可不可以变成天空中的一颗星。永恒挂在天空一角,即使白天也存在着,只是你看不到。也好,我愿意做这样隐忍而又固执的存在……”
“……陌蓝,我想我就快撑不住了。最后想对你说的是,其实你胖胖的样子也很可爱,如果我能活着,一定不会嫌弃你。可是,我不能陪你走下去,很担心将来的岁月你会被别人欺负,只好狠着心逼你减肥,我想,如果你瘦下去,如果你漂亮起来,一定能活得更好吧。”
“你怪我的话,也没关系。反正我就要走了。”
“陌蓝……我真的喜欢你。”
“陌蓝,你不要哭……”
(七)很爱很爱你
之后,我的耳朵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我静静站住,身边医生与护士来回奔走,各种仪器的光时明时灭。我毫无意识地被撞到一边,又被撞到另一边。
这些,统统无法打断我嘴边的微笑。
我清楚记得他说,陌蓝,我喜欢你。
怀揣这句话,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有很多很多的勇气,足以好好面对将来所有的大风大浪。
苏末,我不哭,我决心站在原地乖乖等你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那个废弃的火车站放风筝,红的黄的绿的五颜六色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还有你送的珍珠项链,我要戴着它,给你讲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与珍珠有关的故事:最初珍珠也不过是一粒平凡的砂,无意闯进一枚蚌的怀抱。蚌收留她,免她流离失所,将她谨慎收藏。他忍受她的挣扎,忍受她蜕变而带给他磨合的痛。最终砂酝酿成一颗华美的珠,却不得不脱离蚌的怀抱,成为别人的装饰……
苏末,我想告诉你,因为你,我情愿做一粒永远与蚌相伴的砂。即使永沉海底,不见天日,也没有关系。
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在一起,你给了我那么那么多的美好,我还有那么那么多事情没有为你做,哪怕只为你唱一首歌也好啊。就唱那首我们最喜欢的《很爱很爱你》吧,“地球上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不牵绊你飞向幸福的地方去……很爱很爱你,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
苏末,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