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胡儿疯了……
    他重伤了中书令高尚，冲出甘露殿，见人就杀，好几个宫女太监命丧其手，他离开了皇城，从此不知去向。
    皇城之内已是乱成一锅粥，看来叛军气数已尽。
    此事传入东平郡王府，明离已然坐不住，说道：“一定是水忆夕搞得鬼，我去找她！”
    小郡主叹道：“如果你是她，还会留在长安城等你去找她么？”
    明离一怔，恨声道：“不错，她一定已离开长安城了！”
    “你终究不是她啊！”小郡主苦笑一声，“你想以她的性子，既是亲手编得一出好戏，能不留下看戏么？”
    明离惊道：“静儿，难道你知晓她在何处？”
    小郡主沉默许久，开口道：“你何不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她要看戏，要等你去求她，会去你不曾去过的地方么？”
    明离疑惑不解：“我曾去过的地方？”
    小郡主道：“自然是你不久前才见过她的地方。”
    明离恍然大悟。
    小郡主见他要走，说道：“阿离，你还会回来么？”
    明离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说道：“得到解药，我立刻回来。”他顿了顿又道，“静儿，你要随我同去么？”
    小郡主双目一亮，她当然是愿意至极的。
    但是，他要见的人是水忆夕，他的前妻，他的挚爱，自己真的应该同去么？
    “这些日子相处，可见妹妹对明离是真心实意的，然而正因如此，姐姐好怕，你要她做傻事啊！”
    水忆夕的话又在她耳畔回响，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明离吧，那明离呢，又何尝放下过她呢？
    小郡主咬着嘴唇，她下定了决心，说道：“你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回来……”
    明离隐约觉得今日的小郡主神色不对，但此时已不及多想，当即匆匆而去。
    目送明离远去，小郡主转身回入府内，厮丁上来闭了府门。
    约莫半个时辰后，忽听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声响之大，好似要将门扉击碎。
    二
    谪仙楼。
    水忆夕自饮自酌，桌上还是那两道菜：鲫鱼脍；烂熟羊肉汤。
    当明离到达，水忆夕已饮下一壶米酒，见到他，展颜笑道：“你终于来啊，鱼脍还是羊肉汤，自选一个吧。”
    明离一眼也不看桌上，厉声道：“解药！”
    水忆夕露出不解的表情，奇道：“什么解药，我听不懂？”
    明离怒道：“水忆夕，不要再装模作样了，立刻给我解药！”
    水忆夕笑了笑，取了另一壶刚端上桌的酒，她倒了一杯，尝了一口，笑道：“这里有酒，有鱼，有肉，难道你一个都看不上？”
    明离不看，只是狠狠地盯着她，一字字道：“给我解药！”
    水忆夕叹道：“明离，你这人愈加古怪了，什么解药不解药，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明离瞪着她，冷笑道：“你不懂，那我便告诉你。康胡儿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的兄弟！当日在范阳，我选择了他，弃了你，今日再让我选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的！”说着他端起那碗羊肉汤，一口一口的喝下去，羊肉，汤水，一点不剩，尽数下肚……
    水忆夕笑容已消失，她看着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唇破血流，她却丝亳不觉。
    明离将那碗羊肉汤食尽，空碗搁于桌上，一摊手掌，说道：“给我解药！”
    水忆夕忽然笑了，大笑道：“明离，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解药？”
    明离不答，只要盯着她，双眸如刀。
    水忆夕还在笑，越笑越疯狂，她狂笑道：“明离，你莫要忘了，当年对不起我的人是你！我曾下过毒誓，你和康胡儿两个人都不得好死，今日不过兑现诺言罢了。”
    明离见她不吃硬，不由叹了一声，柔声道：“水儿，你这般做当真觉得快活么？”
    “快活啊，为何不快活，我快活极了！”水忆夕大笑道，“明离，你可知道，看着你难过，看着你痛苦，是这世上最令我感到快活之事了！”
    “只要你交出解药，我立时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怎舍得让你死呢！”水忆夕伸手轻抚明离脸颊，柔声道，“离，你若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明离一把抓住她的手，径直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搂入，低头吻着她的脸颊，她的唇，她的脖子，又扯开了她的衣襟……
    水忆夕没有反抗，反是仰着脖子，闭着眼晴，口中溢出欢愉的呻吟，情欲浓处，她甚至捧起明离的头，抓着他的发，按入自己怀中……
    明离却推开了她，厉声道：“水忆夕，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要我跪下来求你么？！”
    水忆夕一边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贝齿咬着薄唇，吃吃笑道：“明离，你有沒有想过，其实康胡儿根本沒有中毒。”
    明离一怔，怒道：“你说什么？！”
    水忆夕讥笑：“实话告诉你吧，世上确有七情六欲蛊之毒，至于那七情六欲花粉却是假的。我送给韦萱华的那所谓致人疯癫的剧毒，其实是寻常不过的豆粉而己，根本不是什么毒物。”
    明离怒道：“休要诳我，二哥为何会疯？”
    水忆夕叹道：“明离，你还不明白么。你那二哥啊，早就已经疯了，在香兰姐姐死的时候，在你选择留在他身边弃我而去的时候，在你被皇帝杀死他起兵造反的时候，在他登上皇帝之位的时候……康胡儿早已不再是你以前那个冷静睿智，通情达理的二哥了，他的内心早已崩裂，只是这些日子来他一直自欺欺人罢了，我不过给他一个明白而己。”
    明离怔在当地，摇头道：“你在胡说，你在骗我！”
    水忆夕柔声道：“这世上的人都会骗你，只有我决不会骗你。明离，我劝你速回东平郡王府，不然你的小郡主可就凶多吉少……”
    三
    血从她的伤口里淌出来，一点一滴，流得满地都是，逐渐地消耗掉了她的生命……
    韩冰儿赶到时，小郡主已经没有救了，不过片刻，她便将沦为与身周厮丁一样的冰冷尸体。
    然而当小郡主看见韩冰儿，却使劲地想挪动身体，迫切地想告诉她一件至关重要之事，那件事甚至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韩冰儿走向了她，蹲下身来，说道：“是康胡儿做得么？”
    “不，不是他……”小郡主终于又提起了一口气，道，“告诉阿离，千万不要做傻事！”
    韩冰儿点了点头，又道：“你还想说什么？”
    “帮我照顾他……”小郡主说道，“他就像个孩子，沒人陪在他身边，他又会做傻事的……”
    韩冰儿未答，却听府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急迫得喊道：“静儿，你在哪里，回答我……”正是明离。
    “不要让他见到我如今的样子……”小郡主躲在了韩冰儿背后，身子在微微发抖。
    韩冰儿长叹一声，抱住了她，说道：“你放心去吧，明离不会有事的。”
    小郡主笑了，安心了，她倒在韩冰儿怀里，闭上了眼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与此同时，明离已破门而入。
    韩冰儿见明离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上肌肉是僵硬的，眼中没有一滴眼泪，这一刻的他已与死人无异。
    怎样才能令他复活？是缠绵的情爱，是刻骨的仇恨，还是比这些更深刻更彻底的苦痛？
    韩冰儿选择了第三个，于是她开口道：“是康胡儿做的，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他杀的。但小郡主怕你难过，不要我告诉你……”
    明离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似得了疯病一般，忽然，他哇的一声，喷了口鲜血在地。
    明离走了，疯也似地跑走了，他要去干什么？报仇，还是做傻事？
    四
    长安，皇城，大明宫，宣政殿。
    康胡儿身着赭黄色龙袍，然而却哪里有一点帝王的样子。
    他全身污血，披头散发，那柄出鞘长剑血迹斑斑。他坐在龙榻上，右手长剑拄手，左手抓着头，喘着粗重的气息，好似一个重伤垂死的老人，只是苟延残喘。
    砰的一声，殿门洞开，一人闯入殿内，黑衣黑发，双目如血，手中那截断剑映着血光。
    康胡儿抬起头来。他明明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壮年人，如今却面容浮肿苍白，双目凹陷，满脸胡渣，仿佛老了近二十岁。
    然这样的他还是咧嘴一笑，道：“三弟，你终于来啊！”
    明离盯着他，表情痛苦，嗓音更是撕裂的：“你告诉我，静儿不是你杀的，你告诉我！”
    “谁是静儿？”康胡儿歪头想了想，好似才忆起，咧嘴笑道，“你是说那个女人么。没错，她是我杀的，用的就是这把剑！”说着他拔起血剑。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离握着情殇剑的手在不住颤抖。
    “为什么？”康胡儿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大笑道，“你也杀过人啊，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明离狂怒，出剑指着他，叫道：“康胡儿，你当真疯了么！”
    康胡儿起身，走向他，走向情殇剑，他居然还在笑，狂笑道：“明离，动手吧，杀了我，为你的妻子报仇，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说罢他一挺胸膛，闭上眼睛。
    “真正的男人？”明离居然也笑了，大笑，笑得流下泪来，他叫道，“还记得当年你我初见之时你说过的话么，你说我怎么可以一直呆在角落里不见人？你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惧于天下？这世上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沒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你击倒！你这般劝我，为何自己却做不到？！”
    “我说过么？是啊，我说过啊！”康胡儿转过头，伸手指着那张龙榻，说道，“三弟，当年你可听我说起过，有朝一日我会坐上这个位置，穿上龙袍，成为皇帝么？”
    明离不答，左手焚吾剑出，刹那间那张龙榻燃起熊熊烈火，沒片刻已烧为灰烬。
    “没有用的，沒有用的！这都是命啊……”康胡儿摇着头，坐倒在地，“我走出这一步，就不可能再回头了。我康胡儿永远是天下人眼中的逆贼，这长安城注定将成为我的葬身之地！”
    “是以你才装疯，杀死这么多人，甚至残忍杀害静儿，为得便是激怒我，为得就是逼我杀你！”明离摇头，“你不是康胡儿，我所认识的康胡儿不是这般懦弱自私之人！”
    “你说的康胡儿早就死了，很久很久之前便随香兰走了……”康胡儿笑着笑着就没了笑容，然后他瞪着明离，他最爱的兄弟，“明离，你也配说我自私？当日你为何不听水忆夕的话，为何要留下来陪我？因为我是你的兄弟么么？明离，你才是真的自私啊！”
    明离怔在当地。
    水忆夕每一个字都对了，自私，真是自己自私么，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么？
    “不错，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康胡儿瞪着明离，眼中透出疯狂，他拨剑而起，叫嚣道：“就是你，就是你！逼得我起兵反唐，逼得我成了叛逆，逼得我无路可走！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大叫着冲上来，提剑直刺明离胸口……
    然后，血流如注，一个人胸前破出了一个大洞……
    然后，一个人倒了下来，倒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他叫了一辈子“兄弟”的男人身上……
    烈火，熊熊燃烧着，偌大的宣政殿沒入火海之中，吞噬了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