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烽火 第二十四章 水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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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残阳如血,城门外尸堆如山,尸体上的鲜血已然凝结,一只乌鸦稍作顿足,旋即展翅冲天而去。又过片刻,夜幕落下,这些曾经年轻鲜活的生命,被掩入重重黑幕之中。
田承嗣掀掉衣甲,露出里内深色单衣,绑紧的绷带又映出血迹来。他喘了口气,背靠城墙,屈膝而坐,左手提起水壶,细长的清水如线流过那沾满鲜血的长剑,看着鲜血流得满地都是,他将剩余之水一饮而尽。
复看身旁的军士,也是身上多处挂彩,虽是未死,然个个神色困顿:这已是第七日了,契丹人卯时攻城,酉时退军,七日不止不休,如此攻伐,就是铁人也要趴下,更何况每日军中均要多出上百伤亡。
田承嗣实在不敢再想下去,正要饮水,才想起壶中之水已干。
他长剑支地,站起身来,正想开口说话,忽听身后一个略显尖细的男人口音叫道:“太子殿下驾到。”
田承嗣吃了一惊,急忙将衣甲穿上,跪倒在地,耳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登上城头,他们簇拥着一个锦衣男子,正是当朝太子李亨。
田承嗣对此人谈不上喜欢,也无所谓厌恶。毕竟前线传来张元帅战死的恶耗后,此人成了范阳城名义上的统帅,他虽无过人之才,然这些日来范阳城并未发生重大事端,此人也算得上守成之主了。
这些想法不过心中想着,脸上可不敢有丝毫表露,他全跪于地,叩头道:“殿下不惧险恶,亲临前线,末将惶恐!”
李亨忙伸手将他扶起,说道:“田将军言重了,本宫文武无用,恨不能临阵杀敌,却要诸位将军劳苦至斯,本宫愧矣。”说着命令随行宦官将带来的犒赏分发给所有军士。
田承嗣见分发的均是衣食伤药等急用之物,心中当真感动,又自全跪在地,说道:“殿下宽心,末将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守住范阳!”
李亨拍了拍他肩膀,叹道:“田将军,本宫对兵阵法之事并不擅长,然人命关天,能不死终是好的……却不知当下战况如何?”
田承嗣站将起来,说道:“今日也如前六日一般,契丹清晨攻城,傍晚撤兵。这般打法,末将以为当是契丹军自逞兵多,欲以消耗战拖累我军,等到时机成熟,再予我军致命一击。”
李亨忙道:“那依田将军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田承嗣想了想说道:“如今康史明三位将军均未归来,我军最精锐的骑兵也不知生死,剩下的步军虽擅城防,然机动不够,无法率军突围,惟有困守城中了……”他顿了顿又道,“若殿下真想反败为胜,末将有个极难成功的斗胆提议。”
李亨见他说得如此谨慎,恐怕当真难成,还是说道:“愿闻其详。”
田承嗣道:“据末将所知,张元帅此次出城虽带走了所有骑兵精锐,但还有八百轻骑留于城中。这支兵人数虽然不多,战斗力却不弱,或可用这支轻骑,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不过……”
李亨听得目光大亮,但见田承嗣尚且犹豫,忙道:“有何不妥之处,田将军但说无妨。”
田承嗣看他一眼,说道:“那支兵虽然不弱,然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组成,恐怕……”
李亨怔了怔,沉默片刻,忽然说道:“田将军听令……”
田承嗣心中一动,急忙跪地,还没等李亨将下面的话说下去,只见得一个文官打扮的男子奔上城头,他向着李亨跪倒,急声说道:“殿下,大事不好,城中有人造反。”
李亨刹那间面白如纸,颤声道:“何人敢在此时造反?!”
二
“小哲,出大事了,快快出来吧!”
营帐内,孙孝哲正自擦拭横在膝上的短枪,听得有人大声说话,当即提枪在手,掀帐而出,说道:“小田,何事如此慌张?!”
就见那身材矮小的田嗣真拄着一杆比他还高出个头的大长枪站在帐门外,他身后兵士罗列,个个装备齐整,严阵以待。田嗣真走将上来,说道:“城内有人聚众造反,此时已杀到太子行辕,上面要我们即刻驰援。”
孙孝哲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翻身上马,说道:“如今契丹军虎视城外,何以还有人造反,可是契丹人的奸细么?”
田嗣真也自上马,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总之咱们赶去看过便知真相。”
孙孝哲一夹马腹,率先冲出营地,他心中乱糟糟,却有种极不祥的预感发生。
当他们赶到事发之地,眼前情状着实叫所有人大为吃惊:这些所谓的造反者居然都是范阳百姓,他们团聚在太子行辕外,个个情绪激动,大声叫喊咒骂。太子行辕外的守卫不过数十人,如何挡得住这上百平民,场面已近失控。
孙孝哲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大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真要造反么?”
其中一个高个汉子回过头,见他们均是大唐军官,面露愤怒之色,叫道:“反了又怎样。当朝太子都做了契丹奸细,契丹军迟早要攻破范阳,我们都不得好死,不如现下就反了,来个痛快!”
孙孝哲又惊又怒,喝道:“简直是胡言乱语,你可有证据?!”
“这便是铁证!”那人取出一封信函,砸落于地。
田嗣真上前将那信拾起,却见信封上书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古怪文字,想来是契丹文,他不识得,当即转交给孙孝哲。
孙孝哲接过一看,但见那上面写着“请呈契丹大将军可突于”十字,其下署名不详。当下他取出里内信件一看,居然真是通敌卖城信函,其下落款之人赫然正是当朝太子李亨。
孙孝哲看着不由得笑出声来,摇头道:“这分明就是敌人的离间之计,如此粗陋之计你们居然也看不出来么?”
众百姓你望我我看你,一时不再叫喊了;那汉子兀自面有愤色,大声叫道:“当日你们害死我那才五岁大的外甥,又杀死我姐姐,他们可都是平白无辜的啊,被你们说杀就杀了!你们这些人还包庇凶手,找个假人来代替,我们要如何相信你们?”说着他流下泪来,身周百姓本就在猜疑恐惧之中,听了这话,又自大叫大嚷起来。
看来今日来此闹事的老百姓多与当日张缺屠民惨案有关,这些人不是死了长辈,便是没了妻儿,每个人心中都压抑着愤怒。这份通敌信函虽然真假难辨,然此时人人义愤填膺,如火山爆发,已无所谓理智可言了。
当日张缺肆意屠杀百姓,实令人发指,孙孝哲亦是忍无可忍,太子殿下为平民愤将之公开斩首。然那张缺已被掉包,并非本人,此事知晓之人极少,本是十分隐密之事,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看来范阳城果然有契丹奸细,且位处高位,难道真是当朝太子不成?
孙孝哲不禁摇了摇头,虽说他对那位平庸太子并无好感,可他毕竟是一国储君,做这种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小哲,我看这人才是真的奸细,妖言惑众,不如将他擒下再说!”
田嗣真这话却令孙孝哲犹如醍醐罐顶,恍然大悟。确实,此间之事必然是混入民众中的契丹奸细蓄意煽动,只要将之擒下,当能平息动乱。
孙孝哲见那人挤在人群当中,如此一来,那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反是成了他的保护伞,若是下手强行抓拿,恐怕要伤及无辜,届时场面更难控制了。
他想了想,当即摘下鞍上角弓,指尖一抖,箭矢离弦,嗖得一下,就从那人头顶发髻上对穿而过,夺得一声,钉在对面石板上,却也没入半截。
这下来得极是突兀,众百姓均是一惊,下意识的散开了,旋即却见那高个汉子跪倒在地,披头散发,顷刻间就被冲上来的大唐官军制服住了。
就在此时,忽听一人大声叫道:“不可伤他性命!”
孙孝哲回头望去,一马急驰而来,到得近处,看清马上骑兵相貌,正是当朝太子李亨。
三
自张守珪死后,太子李亨理所应当成了范阳军统帅,初期多遭质疑,经过努力,如今这些军士如愿听他号令,却没想居然还有人造反?!难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当他看见那些造反之人居然都是平民百姓,更令他震惊不已,当即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对孙孝哲道:“为何会如此?!“
孙孝哲将那封通敌信函呈将上来,说道:“末将以为此信乃敌人伪造,意在扰乱人心。”
李亨接过一看,脸色苍白,目眦欲裂,抓着信纸的手不住发抖,终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就迈步向百姓中走去。
孙孝哲见之大惊,叫道:“太子殿下危险,其间有契丹奸细,万万靠近不得!”说着快步跟上。
李亨不答,迈步走到那高个汉子身前,见他被官军制服在地,抬头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愤怒之色,不由叹道:“本宫自以为这些日来未曾做过一件愧对范阳百姓之事,你们却为何还要来反我?”
那人哼声不答。田嗣真忍不住插口道:“殿下,此人分明便是契丹奸细,您不必与他多费唇舌了。”
李亨摇摇头:“方才本宫已然听到,你家中亲戚均死于当日那场动乱,你这是要状告本宫御下无能,才至于此么?如此,本宫愿意向你赔罪。”说着膝盖一曲,居然就要跪下。
他乃当朝太子,一国储君,居然向一个平民百姓下跪,当真亘古未有,孙孝哲田嗣真均是目瞪口呆。那汉子也自一怔,他见李亨居然真的跪下地来了,一时再也遏制心中激动,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其余百姓看在眼里,却也感同身受,亦有不少人跪地而泣,场面甚是凄烈,不过如此一来,这场动乱算是因李亨一跪而平息。
片刻后,却听马蹄声响,田承嗣率军赶到,见此情状,不由一怔。就在此时,却见夜空中有道火信冲天而起,他知那是自己派遣在外的哨兵暗号,心中一凛,叫道:“殿下,敌军恐怕又要攻城了,您快快暂避吧。”
李亨怔了怔,尚未理会,却听那汉子口中喃喃自语着:“契丹人要攻城了,又要杀人了!小质,姐姐,你们都听到了么?”说着又自泪如雨下。
李亨见他如此,上前安慰,那汉子忽然怪叫一声,居然挣脱了束缚,一跃而起,就想他扑将过来。
李亨大惊,叫道:“你真是契丹奸细么?!”却见那汉子面色青白,表情狰狞,眼中密布血丝,与其说他像个人,倒不如说是发了狂的野兽。李亨只觉喉咙一紧,却已被他伸手死死抠住,顿时透不过气来。
孙孝哲等人齐齐上前援救,此时又听得连声怪叫,其余百姓却都变了模样,个个面目狰狞,嗷嗷而吼,犹如地狱逃出来的恶鬼妖魔,已不再是人。
忽然间,一阵掌声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旋即一人骤然出现,来到众军士面前,此人身材矮小,面有病容,然他此时笑得何其欢畅:“人皆有情,谁能弃欲?这七情六欲蛊果然最是明透人性,未枉费我十年辛苦劳累啊!”
孙孝哲见到此人,脸色大变,叫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了他一眼,歪头想了想,旋即又摇摇头,大笑着道:“孩儿们,杀一个太子有什么意思?要做便做大点事,去将城门开了,迎接你们新的主人吧。”
众百姓像是接受到命令般,放脱了李亨,蜂拥而出,瞧那架势,却是真的要打开城门,迎接契丹人入城了。
李亨站在当地,这一刻他惊呆了。
田承嗣大声嘶吼:“不能让他们出去,杀了,全部都杀了!”
李亨一怔,旋即他做出了大概是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他大声叫道:“都将兵刃收起来,谁都不许动手,让他们过去!”
众军士都惊呆了,实不明这位当朝太子怎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
田承嗣叫道:“不用听他的,杀……”说着拔剑在手。
却听“铿”的一声,旁里刺出一枪,架在了他的长剑,田承嗣大怒,却见那人正是孙孝哲。
“当日张缺犯下的过错,今日终于受到了惩罚,咱们何以还要一错再错呢?”孙孝哲摇摇头,打马而返,让出道来。
“蠢才,都是蠢才啊!”眼看这百来人汹涌而向城门,转眼城门将开,田承嗣将手中之剑重重砸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