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烽火 第九章 百鸟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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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唐民风开放,更无后世的锁国之策,范阳作为北疆咽喉要地,自有许多西方人往来,他们中有异国的商人传教士,以及胡人歌姬。这些女子肤白高鼻,样貌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性情也自迥异,擅长旋舞。军中兵士对此甚为喜爱,每次得胜归来的庆功宴上多会请来胡姬助兴,对此张守珪并无任何明确的表态,算是默许了。
今日之宴可是一点也不喜庆啊!
马德立在门口,心头思绪纷纷,当了五年差,也候过许多人,今日却要他迎接一个胡人舞姬,实是平生首次。他正想着,忽听得一声轻嘶,一辆马车慢悠悠得停到门口,他急忙走到车门前,恭恭敬敬得道:“车里的可是玛雅小姐么?”
他话音未落,就听车内飘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既娇且媚,落入耳中,但觉软绵绵的,好生受用,当真叫人绮念横生。
马德心头迷乱一阵,身旁的兄弟亦是个个痴呆,他心中暗叫不好,勉强咳了一声,正色道:“若真是玛雅小姐,便请下车来吧。”
“如此,有劳将军了。”
车幔掀起,先出一双羊脂白玉般的美手,柔软无骨,不盈一握。马德慌忙伸手接住,就闻得一股奇香,不由心神摇曳,好勉强才镇定住心神,待见那女子探身出了车厢,观其全貌,不由更惊。
这玛雅号称“汉女胡姬”,却不曾想到居然真的是个汉家女子啊!
这女人乌发明眸,较之胡人女子之深目高鼻,她长得可是要精制细巧许多,俨然是个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清秀娘子!然而她确是胡人女子的装束,该露的都露了,不该露的也半露了。她就像一个东方女子着了西域服饰,非但没有不谐之感,更平添几分神秘的美丽,令人浮想联翩。
“将军,咱们能进去了么?”那粉衣女子轻笑着开口说话。
马德缓过神来,忙道:“能,自然是能的!”急忙放开她手,转过身,走在前面。
那女子跟着走出几步,忽然抬头向楼上望着一眼,一直挂在脸上的娇美笑靥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好生尖锐的眼神!
那胡装女子望向自己的眼眸之中宛如藏了柄锋利的短剑,甚是刺人。柳忆夕可不记得自己何时惹怒了这样的女子,招来这般深仇巨恨,除非……她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明离,寻思这小子过去招惹的女人中难道还不只韩冰儿一个,他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水儿,你在想什么?”
柳忆夕正在气头上,这明离居然如此不识实务得插嘴进来,怎不叫她更为恼火,大是没好气得道:“想你死!”
这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泼得明离背脊发寒,他一下窒住了说不出话来,心里更生担忧,又轻声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柳忆夕这时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小气了,当下笑道:“明离,今晚与宴之人可是不少呢,是否范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柳忆夕的喜怒无常明离是见识过的,只是总是不至于如今日般夸张做作,她心中多半是有事了,可她既然不愿说,自己也不好再问。正想着该如何讨她欢心,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明离知道又有人上楼来了。
今夜太子在自己的行辕内设宴款待张守珪,以吊丧之名,却也邀请了范阳一地举足轻重的商贾名士,是以今日排场极大。九亩见方的聚客厅内,九人一席,设立九席,其中寓意可想而知,至于座次更是严格到要论资排辈,乃是以太子张守珪那席为中心,向外如扇形排开,直到明离康胡儿那席,那是早早远离中心,被设在了窗边,是以那人一上楼,恰与明离打了个照面。
正是方才那长得酷似汉人的胡姬。
柳忆夕见明离一瞧见她,便即呆住了。果然男人都是一个模样,受不住绝色女子的诱惑,正想开口讽刺他几句,忽见明离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嘴里就莫名其妙得吐出三个字:
“是她么?”
“她是谁?”
柳忆夕本能得应了上去,却见明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俨然是没听见自己说话了。他呆呆望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那般神情可不像是被美色迷住的好色男人,倒像一个失去记忆的孩子忽然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却痛苦的发现那样的曾经早已不复存在,剩留的只有迷惘与困惑,乃至于深深的恐惧。
“就别想她是谁了。”柳忆夕伸手握住他手,微笑道,“只要知道现今的你是谁,我是谁便好了。”
“现今的我,现今的你……”明离喃喃自语着,眼中的迷惘恐惧如雾散去,露出明朗的表情来,不由一把抓起柳忆夕的手,如发誓般道,“就算真是她,也无法改变现今的我。水儿,你要相信我!”
柳忆夕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却也能感觉得到他那颗坚定的内心。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他,自己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急急避开他的目光,啐道:“什么信是不信,你这人当真莫名其妙啊!”
明离一呆,正想再说,忽听一个男子操着并不如何标准的汉语道:“应各位郎君之邀,玛雅小姐今晚将表演舞剧《百鸟朝凤》……”
二
舞剧并不等同于舞曲,那是借以舞蹈的方式来讲故事,颇像后世的歌舞剧,也有说白之人。今晚太子府中上演的这幕舞剧《百鸟朝凤》,讲述得神话传说中的不死鸟王凤凰的故事:传说凤凰本是羽翼平凡的小鸟,不过它较之同族之鸟要辛劳许多,习惯积蓄食物。后来鸟族中闹了灾荒,它果断将常年积蓄的食物尽数取出救活了濒死的同类,故而得到群鸟爱戴,于是乎群鸟取下身上最美丽的羽毛,做成一件无比华美的羽衣献给这只平凡善良的小鸟,并推荐它为鸟中之王,自此这世上便有了凤凰传说。
当舞剧接近尾声,胡姬玛雅身着凤凰羽衣,在众胡女的衬托下华美登场,当真绚烂夺目之极,引得众客宾喝彩出声,太子更是迎面起身,举杯相庆。
太子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回头对张守珪笑道:“本宫少时曾听过一个神话传说,当年天帝伏羲巡视西山桐林,见到金木风火土五星之精落于梧桐树之上,刹那间瑞气千条,霞光万道,天空彩屏开处,祥云托着一只美丽的大鸟,落于梧桐神树之上,诸鸟飞集其间,朝着那只大鸟齐声鸣叫。伏羲见此奇观,遂召来木神句芒问其缘由,句芒见后答曰:‘此乃不死火凤也!’”
张守珪混迹官场多年,如何能听不出太子话中深意,今日他宴请自己,明为悼念劝慰,实在试探自己的真意,他以不死鸟王自喻,不就是要自己自认百鸟朝拜于他么?张守珪事先早已想好对策,当即大笑着答道:“凤凰乃天地祥瑞,太子殿下更为人中龙凤,老臣不才,愿侍左右。”
太子哈哈一笑,说道:“若是其他节度也如张节度这般忠心为国,何愁我大唐江山不能千秋万代啊……”
这两人皮里阳秋,针锋相对,康胡儿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更觉胆战心惊。他深知范阳欲得一日太平,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才是关键,即便各怀鬼胎,总比翻脸相向为好。
此时舞剧业已谢幕,众客宾兀自意犹未尽,有人大喊着再加演一幕,立时便有不少人高声附和,场面甚是嘈杂。片刻之后,那说白男子走将出来,说道:“玛雅小姐方才说了,既然诸位郎君如此抬爱于她,她愿意再加演一场,也是百鸟朝凤的故事,不过却是故事之前的故事。”
何为故事之前的故事?众客宾心中好奇,只见那酷似汉女的胡姬玛雅重新登场,此时的她已脱去了那件华丽无比的凤凰羽衣,回复成方出场时的平凡小鸟模样,不过此时的她身边多了个小男孩。瞧那小男孩服饰装扮,当是饰演雏鸟之类的角色,可它身着的道具羽衣甚是破烂,倒不像是鸟王之后。
众客宾疑惑不解,明离一见那男孩,却是神色大变,柳忆夕在旁看着,心想莫非他竟识得那男孩身份,他又是他的什么人?
柳忆夕这边胡思乱想,那说白之人已高声道:“凤凰尚为雏鸟之时,曾遇得一只身带残疾的雏鸟。那只雏鸟因其身有残缺,始终无法飞翔,故而倍受同类欺凌,凤凰心存爱怜,便每日寻来食物喂养于它,后来……”
后来之事众客宾自是看得清楚明白了,那只残鸟终与失散多年的父母相见,离开了凤凰,可凤凰始终未曾改变每日喂食的习惯,将寻来的食物尽数藏入窝中,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故事……
“十年之后,不论我是否能长成雄鹰,遨游苍穹,我也一定会回来,那时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那“雏鸟”开口说话了,自这幕剧开演以来,所有对白均由说白之人包揽,剧内角色开口说话却是破天荒第一次,众客宾均大感有趣。
“好啊,十年之约,你可不能耍赖哦。”玛雅饰演的凤凰那么欢喜得笑着,她弯腰与那男孩手勾手,定下了孩子般的承诺。可是十年啊十年,又将发生多少始料未及的变故呢?!
就在这时,一人忽然站起,睁大眼睛看着玛雅,双目通红,语音发颤,他说道:“方儿,是你么,你真是方儿么?!”此人约摸十七八岁,相貌平平,颇见黑瘦,神似于那只残鸟。
玛雅一见他,也自笑了:“明哥哥,十年之约,你当真还记得么?”
众客宾无不目瞪口呆,有些人甚至还以为这也是在演戏,太子与张守珪却皱起了眉头。
康胡儿更知不对,急忙站起,正待拉住明离,终是晚了一步,明离何等身法,须臾之间离玛雅不过数步之遥。
然而就是这数步之遥,玛雅忽然一跃而起,宛如火凤展翅,扑向太子那席,衣袖里赫然抖出一把精光短剑,直刺向当朝太子胸口,这位绝色舞姬顷刻之间居然化身为狠毒的刺客!
玛雅身法如电,这一剑更是在电光石火之间,李亨几乎不能闪躲。然此时他内心感受最强烈的不是恐惧,也不知是否错觉,这胡姬眼中流露出来的并非杀手刺客的狠辣,满满得却是绝望与自嘲,好像她今日行刺自己是假,自寻短见才是真事!
玛雅一剑既下,离这位大唐太子不过半寸之距。忽然她感觉身上一寒,肢体僵硬,这一剑勉强刺落,如中透明的玻璃,甚至能听得玻璃粉碎的声响,就这么一缓,身侧一雪白的身影急掠而至,扑倒了太子。
玛雅一击不中,自知无幸,却见那太子还在抬头看自己,当即短剑投掷而出,直取他眉心,这已是最后一搏了。
那白衣人正是韩冰儿,她此时身体卧倒,便是通天之能,却也是无法再起身相救了。只见她手一扬,掌心也有暗器飞出,雪白莹亮,居然是枚冰剑,如箭矢离弦,后发先至,铿得一声,打在短剑剑脊上,余势未减,那冰剑直冲而上,钉在横梁之上,冰雪融化,点点冰水如雨而落。
此时此刻,场间客宾目瞪口呆,却是鸦雀无声,惟闻得滴水之声,咚咚可闻……
终于,吉温大声叫道:“保护太子,抓拿刺客,死活不论!”
那些原本惊呆的侍卫才恍醒过来,须臾间兵刃出鞘之声响作一片。
玛雅手无寸铁,眼见众侍卫疯虎狂狼般扑将过来,只得疾退。忽然,她只觉脚下一阵剧痛,却是挨了记狠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随即头顶兵刃破风之声呼啸而来,想来自己终究是难逃此劫了。
玛雅一回头,就见得站在远处给人群挡住的明离,嘴上似在说着什么,可她听不清,便如十年之前扬州城外,密林深处,她遭受恶狼偷袭,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竟如此之神似!使她不禁错觉时间从未流逝,她还是当年扬州城内那个又傻又天真的小女孩,以为十年之约一至,她的明哥哥便会兑现承诺,回来迎娶她过门的。
“不要杀她!”
喊出这话的人不是太子,也非明离,却是豁然站起的史窣于。此时的他犹如莽牛般冲入场中,无人可挡,众侍卫砍向玛雅刀剑尽数落在他背上,顿时鲜血飞溅,他背上伤口很气书吧,却是血肉模糊,他也不管,就是抱住玛雅,大声叫道:“你真是小方儿么?”
玛雅眼眶红了,哽咽着道:“史大哥,我……”
“十年啊,我寻你寻得好苦啊!”史窣于就将她举了起来,大声叫道,“三弟,接住了!”当下便玛雅抛将出去。
众客宾及一干侍卫眼看着那女刺从自己头顶飞过,均是看傻了眼,旋即就见黑影掠过,女刺客已被黑衣男子抱下,闪电般冲出门外……
吉温气急败坏,叫道:“拿下同伙!”重伤的史窣于立时就被制服在地,康胡儿柳忆夕小箩等人也给擒下了。
三
太子一声令下,身为臣子的吉温只得乖乖自掏腰包,邀来满城显贵,更是花了血本请来范阳当地享有盛名的汉女胡姬玛雅,也不知返京后能收回多少银子,当真是失血甚多,性命危殆。却哪想这玛雅竟是个刺客杀手,作为主办之人,他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万幸老天爷尚无亡他之意,事情峰回路转,那胡姬的真实身份暴露,可是叫他逮住替罪羔羊了。
吉温也不等太子发话,当即上前,大声说道:“康胡儿,你伙同胡人刺杀太子,可知死罪么!”也不等康胡儿辩驳,便转向太子,说道,“那刺客分明就与这康胡儿相识,此事众目睽睽,证据确凿,还请太子殿下圣断!”
康胡儿挣开束缚,大步上前,跪倒在地,叩首道:“太子殿下明鉴,那位玛雅原名叫做毕方,确是末将当年在扬州时的旧友,然十年之前她因事失踪,我与史将军找了她整整十年,直至今日方才重逢,实在不知她何时成了刺客杀手,更无所谓伙同之说。况且末将以为毕方虽然犯下这等大逆之行,其幕后必有主谋之人,末将以为此人极有可能便是契丹奸细,且八成还深藏于范阳城内。若是殿下信得过末将,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定能从毕方口中问出那主谋之人下落,还末将以清白,同时,吉大人也不至于如此难堪了。”
他这话最后一句最是耐人寻味,言道“吉大人难堪”云云,明眼人自能听出这是特指吉温这个主办者的尴尬处境,对比方才吉温的咄咄逼人,他居然是以德报怨了。
太子沉吟有顷,转头对张守珪道:“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张守珪乃康胡儿养父,两人关系亦是极好,此事众人皆知,太子这般问,却是有饶恕康胡儿之意了。
张守珪自席位上站起,向着太子,稽首道:“康胡儿此人居心叵测,他的话不足为信。”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莫说康胡儿,连太子李亨也满脸惊诧,忙道:“张守珪,你这话到底是何意思,本宫不懂啊?”
张守珪却是不紧不慢,他一眼也没看康胡儿,说道:“十年之前康胡儿史窣于二人投奔于老臣,老臣见他们一个骁勇一个善谋,尤其这康胡儿的才能更是出类拔萃,不由起了爱才之心,甚至将之收为义子。后来老臣派人查实此人身份,才知犯下了大错,这康胡儿祖籍营州,母亲是个契丹人,当时契丹未反,老臣也便不如何在意此事,如今契丹与我大唐势成水火,此人之言却如何还能信得?”
康胡儿身为胡人,此事范阳城内无人不知,可他的母亲居然是个契丹人,胡人以母为尊,此事可非小也。一时众人看康胡儿的眼神都变了,俨然已是将他当作了契丹内奸。
眼见康胡儿一言不发,竟似默认了。史窣于心急火燎,想要起身,只因伤得太重,动弹不得,他躺在地上,大声叫道:“张守珪,我兄弟二人素来视你如生父,你为何要说出这种话来?契丹造反以来,二弟他上阵杀敌,次次奋勇当先,又何来投敌一说?张守珪,你颠倒黑白,你这王八蛋!”史窣于面对张守珪素来恭敬,今日忍无可忍,终于还是骂将出来了。
张守珪木无表情,说道:“此事还请太子殿下圣断。”
李亨看看张守珪,又瞧了瞧康史二人,说道:“兹事体大,本宫也不好冒然决定。如此,便将康史二将暂押大牢,待查明事实真相,若他真与契丹有谋,定斩不饶!”说着他看了柳忆夕一眼,沉吟道,“这女子乃明离之妻,明离携犯逃跑,罪无可赦,如此……”
“父亲,听孩子一言。”李倓忍不住插口道,“柳……明夫人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此事她不过是受到牵连,实无相干之处,父亲又何必累及无辜呢?”
李亨大是惊奇,只见儿子说话间目光闪烁,俨然心中藏事,又见柳忆夕虽身怀六甲,然姿容尤自绝美,确是难得一见的倾国佳人,各种缘故自是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