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大堂里看见了他。那个时候，她正被媒婆背着，脑袋上还盖着一张红盖头。大堂里挤满了人。她从盖头的缝隙里看到了每个人的脚，不由自主的数着数。等数到十二的时候，她看见他穿着红鞋子。她盯着他的脚看了好一会。
有人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旁边的媒婆就照着话把她按在地上，磕的她膝盖疼。她隐约记得自己站了又磕，磕了又站，足足有三次。她手里捏着一根红布条。她暗暗摸了摸，是很滑的布料，一定值很多钱。她从小就喜欢红色的东西，她姥姥晒在门口的红辣椒，隔壁老胡子她女儿的小鞋，她记得小时候她割草时不小心划破的手，伤口里流出的也是红色的。她怔怔的看了好一会才把手指放在嘴里抿。那味道是甜的又好象是咸的。她记不清了。
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姥姥对她说要出嫁了。
她问姥姥什么是出嫁。她姥姥说出嫁就是可以穿大红的衣服了。
都是红的吗？
都是红的，连小鞋也是红的。她姥姥笑着，脸上的皱纹跟老树皮似的扭在一块。
第二天，有几个人吹着喇叭来接她，两个穿绸布的女人给她换上了大红的衣服。她头回坐轿子，跟戏里的一样裹着红布。她觉得这一刻她快要死了。眼泪哗哗的流。她姥姥以为她舍不得，于是拼命拉着她的手哭。姥姥的手心很粗，抓的她手疼。她见姥姥哭的厉害，自己也哭的更厉害了，她也不知道哭什么。总觉得自己要给红布带走了，再也见不着姥姥了。
房间里摆着一张床，红绸子的，上面还绣了金线。她用手抚摩着，不停的哆嗦。门响了，有人从外面进来。那人有一双大脚，穿着黑布鞋。走路的时候发出啪嗒声。“黑鞋”走到她跟前，突然掀起了她的盖头，她抬头盯着“黑鞋”的脸。“黑鞋”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看到“黑鞋”的脸跟姥姥似的，笑的时候皱纹就扭到一起了，露出一口白牙。
晚上，她跟“黑鞋”躺在一张床上，脑袋里老想着她姥姥，她那身红衣服，还有大堂里那双红鞋。“黑鞋”转了个身，把她搂住了，另一只手解着她的裤头。她僵在那里，不敢动。过了会儿，她觉得肚子痛痛的，用牙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黑鞋”不搂她了，翻了个身睡着了。她躺在那，眼睛盯着床顶。床顶那黑呼呼的木图纹，象极了姥姥嘴里说的老妖精。
她醒来的时候，“黑鞋”已经起来了，几个绑着辫子的丫头正在给他倒洗脸水。她爬起来，两条推酸的很，又坐了一会。其中一个丫头走到床边从她身下拿出来一块白布，上面红殷殷的，她不记得这白布是什么时候放的。丫头给她穿了衣服和小鞋。颜色比昨天的浅一些，不过还是红色的，倒水的丫头走过来把她的头发梳成了一个髻，用一根银簪子插了就忙别的事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她。她觉得讷讷的。
这里不用帮忙晒辣椒，也不用洗衣服割草。她一整天就坐在院子里看那些鸟呀虫呀飞来飞去。丫头告诉她，老爷出远门了。她这才知道丫头嘴里的老爷是“黑鞋”。
她回房间的路上碰到了“红鞋”，“红鞋”看见她裂开嘴笑了笑，眼睛眯的跟线似的。她盯着他的脚看，还是那红鞋，她觉着一个男人也穿红鞋子是件奇怪的事，不过没关系，她就看看。
“红鞋”拉着她想跟她说话，他的手很大，手心里湿湿的。她低下头，脸跟火烧似的。“红鞋”一直盯着她笑，突然低下头在她额头亲了亲，她立马甩开他的手跑了。边跑边捂着胸口，心扑扑的跳的厉害。
这天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木图纹依然象老妖精一样盯着她。她想了一下姥姥，又想到了“红鞋”脸又烫起来，她摸了摸脸夹转身睡着了。
一大清早，她就被敲门声吵醒了。一个丫头冲进来跟她说老爷没了。又说了些怎么没了的话。她想，好好的就没了？怎么会说没就没呢。丫头拉着她朝大堂走去，大堂中间放了块板，好些人围在那哭。她走到跟前，看见“黑鞋”躺在上面，头上脸上粘着些红呀黑呀的东西，脖子和手白的跟纸似的。她站在那不敢动，听他们在哭。“红鞋”也在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们哭了好一会，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拉着“红鞋”的手。
“你爹没了还有你呢...”说到一半眼泪又下来了。
“红鞋”一直没抬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
她看了看“红鞋”又看了看板上躺着的“黑鞋”终于哭出来了......
她和他们都换上白衣服了。“红鞋”把脚上的红鞋换成了黑鞋。墙上门上都挂了白布，大堂里放了一口黑漆棺材，里面躺着“黑鞋”，她跪在那烧纸钱，有人来拜的时候她就磕头，跟那天一样磕的膝盖疼。“红鞋”跪在他旁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她还记得她跪了三天，纸钱也烧了三天，三天之后有人抬着棺材往野地里去，她就跟在“红鞋”后面，头上顶着白布盖。一边走一边撒纸钱。棺材放在一个泥坑里，发出闷哼声。她以为是“黑鞋”醒了，死拉着绑棺材的绳子不放，不能把“黑鞋”埋了，埋了就真没了。“红鞋”和几个人拉着她，以为她伤心过了头，心痛的劝她。
他们还是把“黑鞋”埋了，上面盖了厚厚的土，“红鞋”对着“黑鞋”的碑磕了磕头。其他人全走了，剩下“红鞋”和她。“红鞋”转过头看着她，裂开嘴笑了。他拉着她的手，他手上湿湿的，有些泥土的腥气。
她坐在床上揉着膝盖，膝盖肿的厉害。“红鞋”推门进来，她看到他的脚上还是穿着黑鞋，他裂开嘴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亲，搂着她倒在床上。她仰头看见床顶的图纹幽幽的盯着她看。她心里毛毛的，“红鞋”也睡过去了......
丫头给她穿了灰衣服灰鞋子，丫头说以后她不能穿红衣服红鞋子了，还把她头上的银簪子换成了桃木的。她看了看镜子里的女子，心不断往下沉着。
“红鞋”出远门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女孩，梳着长辫子，脚上穿着一双大红鞋，“红鞋”老拉着她的手，背地里也亲女孩的额头。那天晚上她又看见了红轿子，吹着喇叭的人，穿绸子的媒婆背着一身红衣服的女孩进大堂，还是围满了人。“红鞋”穿着黑鞋跟女孩一起磕头，也磕了三次，热热闹闹的进房间去了。
她躲在门后面看着，丫头说她不能进去看，只能在外面。她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灰鞋，想起了“黑鞋”和姥姥。
她从柜子里翻出了进门那天穿的红衣服，还有一双红鞋。她看着镜子里她，跟以前一样的脸，眼睛水汪汪的。她走到门口，大堂里有许多人在喝酒。她悄悄关上门从后门溜了出去。脚上的红鞋飞似的奔着。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大红的裙子哗哗的在她耳边作响。终于，她双眼一黑，陷了下去。
第二天，丫头发现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身红衣，双眼死死盯着床顶的图纹。
“红鞋”每年清明的时候都去给“黑鞋”上坟，每次都在“黑鞋”的坟前抓一把新鲜的土，撒在旁边的坟墓上。那墓碑上红鲜红的字写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