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陪着朕，行至寝宫。
    倚靠于车壁，他的双眸一直，注视着朕。
    朕的歉意还未完全倾出，他的双手已抚上朕发烫的面颊。靠近，轻启双唇。
    “陛下，可否允诺臣，不再述歉？”
    厢内暖黄烛火晃动，壁上双影交叠。
    “好。”
    朕垂眸，唯见他染上暖光的半张面容。
    清香，抚摸朕的眉眼。
    “陛下，方才天色昏暗，臣怕黑，一时情急。望陛下恕罪。”
    他抬起朕的下颚，指腹拂过颈间。
    朕看着他垂下的双眸，又抬起，含情，怜惜。
    “无碍。是朕……”
    打断。
    朕噤声。
    “陛下……”
    他似是无奈，轻笑。
    “臣犯错了，陛下可否恕罪？”
    再次询问。
    “恕罪。”
    “多谢陛下。”
    这双手，下滑。扣住朕。
    “陛下的身子，一直如此呢……”
    他注视着朕，怜爱。
    昏黄，无法看清。
    暖意渐渐将冰冷指尖啃食。
    “陛下，臣应告退了……”
    丞相……不舍吗？
    “……”
    朕，无言。
    垂眸。
    朕还有多少时日？
    应是不多了。
    朕想任性一次，哪怕是一盏茶的时刻。丞相，朕在你面前的破绽太多了。你若是有心，若是有意……
    他，起身。
    “丞相。”朕抬手，抓住他的袖角。
    他低头，睫羽微动。数十年的光景只将他修饰，愈为温润。双眸依旧清亮，不染尘烟。朕看着他，在他瞳中映出朕。朕看不透。手中的袖角轻柔，朕微微用力。想抓住这一刻。抓住朕任性的证物。丞相，你的双眸总是如此。似千年古潭，永久春日，无法窥探。此刻，你在想些什么？朕是否太过逾矩，让你厌烦，让你在心中斥责朕。
    ……是如此。
    又如何？
    朕只要这一刻，一刻便好。
    “丞相，朕有一事请教。”
    他微微倾身，“陛下请言。”
    “朕……”时日……，不，不要借将死之事困住他。
    “朕心有一人，不敢相告。惧其恶之，不复往昔，何如？”
    他笑，“告之，无悔。何惧恶之，陛下。”
    ……丞相，你已全然知晓。
    ……对吗？
    ·
    胡大人已然康复。
    朕出宫，探望。
    来时，他恰在院中，于槐树下品茗。
    树上，唯余空枝。
    宫中，亦有此树。
    幼时，花季。
    燥热，蝉鸣。槐树下，柔白散落。藏于阴影处，捧起落槐，轻嗅。
    蝉歇，醉徉絮语。
    近日无雪，各处景致亦落寞甚多。
    朕劝说胡大人甚久，他终妥协。此番不再行礼。
    相对而坐。
    风过，寒意掠面。
    “太傅，季冬末，便离开京城。”
    朕开口。
    众人皆知，朕为何重复？
    “……”
    胡大人轻叹，放下茶盏。
    朕抿茶，晚甘喉，醇香久留。
    “有一事，臣……”朕抬眸，他却顿住，面露难色。
    ……似是，在心头郁结多年。
    “……”深深叹息，摇头，“罢了，不急于一时。”
    朕看他舒展眉头，目光落在朕苍白面容上。眸色复杂，轻轻地，慈爱地，宽厚温暖的手掌，落在朕的发顶。
    似是感慨，似是不舍，又夹着几分……自责？
    “陛下，长大了。”
    朕愣住，视线落荒而逃，凝望膝上朱红长袍。
    长大……
    已是而立之年，朕……长大了……
    阳辉散漫，投下枝丫斜影。
    “陛下，补品等，带回宫中吧。老臣身子尚可，无需担忧。”
    朕抬头，他看着朕。笑着。眼角肌肤纹理，皱起。
    朕点头。
    他告诉朕，可赠予太傅一些物件，权当是了却烦恼。
    ……可，活时，思绪流转，烦恼一事，怎可了却？
    胡大人又拍拍朕的手，启唇，却无声。
    离开之时，喉间滚动，开口。
    “陛下，饮食有节，起居有常。”
    他眸间似含泪。
    朕，看不真切。
    “……好。”
    笑着应下。
    ……
    大臣们的府邸并不集聚，散落于城中。由皇宫至胡大人居处，约半个时辰，以此转至丞相府，仅需一盏茶。
    走下马车，午后阳光温暖。朕在门前驻足，看向远处，行人零散。
    “陛下。”
    回神时，双手已被紧握。
    朕，已习惯掌心中另一人的温度。
    仅是寥寥数次的侥幸触碰……不可理喻。
    抬眸。
    “臣恭候许久。”
    狐裘披风下，素白长袍。
    春水中，笑意，惹出水纹。
    ……
    随春风而行，停于一处窄桥。
    双手交握，朕常年冰冷僵硬的手掌，瓦解，染上暖意。
    朕如此贪恋……贪心。
    朕应放手。
    垂眸，指尖微动。
    “陛下？”
    仅是抽出半指，丞相忽的开口，朕不敢抬眸。
    不想惊扰。
    ……悄无声息的，离开。
    便无法察觉，朕的狼狈。
    朕的动作极为轻巧，他怎会发现呢？
    丞相府中的庭院，由苏州工匠修葺。置于其中，恍惚间，仿若江南。
    停在此处，余光中湖面波纹扩散。
    朕的手被他紧握，无处可逃。
    “……”
    朕抬头，撞入他的双眸，而后匆匆逃离。
    目光飘忽，落在空旷湖面。
    满塘枯叶，一朵莲花傲然孤立。
    朕惊于这朵莲花的顽强，有些愣神。
    生机盎然，色泽娇艳。
    “陛下，为何不回应臣？”
    含糊作答。
    回神，悄悄抬眸。
    他垂眸，睫羽微动，如万千风絮掠过湖面，寂远辽阔。
    “陛下困扰于臣的请求吗……”
    他的落寞之情溢于言表，朕心下慌乱，手下用力。
    紧密的吻合。
    “朕……”
    他近月来的举动，将朕推至一个近乎癫狂的边界。
    拒绝，后退，还是接受，靠近？迈出那道禁忌的界限，穿过横亘其间的薄纸。
    试探着，期待着，等候着。
    听见他的声音，纸窗上他模糊的身影。
    他的笑，是因何呢？他在与谁交谈呢？他在想什么呢？
    笑时，他的眉眼是怎样的弧度？笑的情绪，是否在心中惹出几分涟漪呢？双眸亦染上笑意吗？
    是否会有一些习惯，笑时，指腹会在手背摩挲吗？这份情绪，是真实的吗？思绪也会因笑而短暂的活跃吗？唇角的弧度又是怎样？
    再次提起相似之事，可否博得你的笑意？
    透过窗，小心翼翼的藏在一侧，害怕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害怕发出任何声音被他发现。却又夹着几分雀跃，带着希冀，待他推窗。
    捕获。
    他会想要了解朕吗？
    是笑着握住朕的手，还是厌恶的推开朕？
    十指紧扣。是否会心疼朕孤独等候的时间？是否会擦去我面上的疲惫，是否会将自己的一切告诉我？是否认真的，怜惜的，了解我。告诉我，他的过往，他的思绪，他的感受。
    是否有发现我的窥探，是否珍视我的心绪？
    挣脱俗世，剥离躯壳，唯有心的靠近。
    是否会提出诸多问题，请求我的一一作答？掌心相吻的瞬间，命运是否交缠？
    推开我，厌恶我。
    厌恶我的举动，厌恶我的心思，厌恶我的躯壳，厌恶我的身份，厌恶我的话语？
    在心中，对我作何评判？
    告诉我吧，让我知晓。让我明白。让我死心。
    在最后的时日，让我知晓应做些什么。远离，还是靠近。
    远离，便成为死物。靠近，便忍受折磨。
    可否做出抉择？
    生杀大权，交由他。
    “陛下，所思何事？”
    再次回神。
    朕竟如此失态。
    “抱……不，并无……”
    他看着朕，担忧，轻抚。
    朕不敢，对视。朕永远不会隐藏情绪。仅是拙劣的模仿，模仿数年来在朕面前隐藏情绪的臣子、宫人。此乃生存之法……吗？
    邯郸学步，牙牙学语。
    桥，过窄了。
    二人并排，过于拥挤。一人行走，过于空阔。
    ……微凉，自面上传来。
    灰暗天地间，飘落柳絮。
    ……雪。
    朕的指尖微动，下一瞬，再次吻合。
    “赏雪……”
    朕一时不察，竟将心下所思吐露。双颊与耳廓瞬间灼烧。
    “……”丞相似乎愣神，而后轻笑，“好。”
    无风，亦未感到寒意。
    朕的心跳，渐渐平稳。
    雪，飘落，停留，融化。
    落在他的眼角，化为泪水，滚落。
    朕的眼角，亦湿润了。
    他的发色，逐渐花白，被覆盖。
    在此处，停留了多久？
    ……已然，白头。
    “陛下。”
    他牵着朕向前走去，天地苍茫。
    于湖亭之中止步。
    他抬手，拂去朕苍白发色。
    牵起朕的手，落于他的发顶。
    雪色溶于朕的掌下，他的手覆盖朕。手下湿润。
    白发，化为泪，自额上滚落。
    滑过眼角，瞒过上天。
    若得到一滴因朕而滚落，饱含真心的，因朕的痛楚凝结的泪。
    千万滴血泪，换得一滴澄澈的怜爱。
    朕收回手，侧身，恐他因朕顺势而为之举盛怒。
    看向湖中，那朵莲花，已被霜雪覆盖。
    “那朵莲花……？”
    朕开口，掩饰无措。
    “是工匠们所做木雕。”
    他在朕耳畔开口，朕向北侧退去，看向他。
    他的眼角扔挂着未干的泪痕，似迎风而立，惹人爱怜的娇花。
    “陛下又在躲臣。”
    他开口，神色落寞。
    “不，朕仅是……”
    他牵起朕空落的左手，覆住他的面颊。
    “陛下……”
    朕指腹微动，不受控制的，拭去他眼角水痕。
    “多谢陛下。”
    掌下，他柔软的面颊。眼下，他惹人垂怜的神色。
    朕垂眸。
    体温再次回升，心底紧绷的弦，松开。挣脱琴体，失控。
    待人重修，还是泯于尘烟？
    欲说还休。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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