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余影一生  第六十二章五年后的光影巷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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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清晨,五岁
    林念光在晨光中醒来。
    她先睁开右眼——左眼还眯着,像只慵懒的猫。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她的小床上切出一条条金黄的光带。她伸出手,五指张开,让光从指缝间漏过,在手背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妈妈,”她对着空气说话,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爸爸今天会来吗?”
    房间里只有平安的呼噜声作为回应。老狗趴在床边的地毯上,耳朵动了动,但没睁眼。它十二岁了,相当于人类的七八十岁,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只有在念光靠近时才会摇两下尾巴。
    念光自己爬起来。她穿着印有小熊图案的睡衣,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身高刚好够到窗台,她踮起脚尖,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
    光影巷醒了。卖豆浆油条的老伯推着车经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隔壁书店的老板娘正在卸门板,一块一块,哐当哐当。更远处,菜市场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像隔着一层水。
    这些都是声音,但念光的世界是安静的。她右耳耳廓下方有一小块淡粉色的胎记,形状像一片小小的羽毛——这是遗传,孙自娇说,爸爸右耳失聪,所以她带着这个印记来到世上。不同的是,念光两只耳朵都能听见,而且听力特别好。妈妈说,这是爸爸把没来得及用的听力都给了她。
    “念念!”楼下传来孙自娇的声音,“刷牙洗脸,该吃早饭了!”
    念光应了一声,跑到小书桌前。桌上放着一台老式胶片相机,深棕色皮质外壳已经磨损,但镜头干净锃亮。这是爸爸留下的,妈妈说。念光每天都会用软布擦一遍,虽然她还不会用——相机很重,她的手腕力气不够。
    她小心地捧起相机,凑到右眼前。取景器里,世界被框成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她转动调焦环,巷子里的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是爸爸看世界的方式,她想。
    下楼时,沈薇薇正端着煎蛋从厨房出来。“念念宝贝醒啦!”她弯腰亲了亲念光的脸颊,“今天穿那件新裙子好不好?苏曼阿姨从巴黎寄来的。”
    裙子是白色的,棉布质地,领口有一圈细密的刺绣。念光摸了摸,摇头:“我想穿背带裤。”
    “为什么呀?”
    “方便爬树。”念光认真地说,“王爷爷说今天带我去公园,可能有松鼠。”
    孙自娇从工作室走出来,手里拿着软尺。她今天穿了条亚麻长裙,长发松松挽在脑后,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因为上午有客户要来。五年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温柔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深了些,但眼神比从前更沉静,像秋天的湖水。
    “念念,过来量一下。”她蹲下身,软尺绕过女儿的腰,“又长胖了,看来薇薇阿姨的饭很有效。”
    “是长高了。”念光纠正,“我昨天在墙上画的线,比上个月高了一厘米。”
    孙自娇笑着捏捏她的脸:“对,长高了。很快就要超过妈妈了。”
    量完尺寸,孙自娇收起软尺,看着女儿。念光的眉眼像林泽宇,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很专注,像在观察,在记录。但嘴巴和下巴像她,笑起来左边有个浅浅的酒窝。
    “妈妈,”念光忽然问,“爸爸也会给我做衣服吗?”
    空气安静了一瞬。平安抬起头,看看念光,又看看孙自娇。
    “会。”孙自娇的声音很轻,但很肯定,“爸爸是个摄影师,但他手很巧。妈妈的第一件婚纱,就是爸爸帮忙缝的。”
    “可婚纱不是女孩子自己做的吗?”
    “有时候,爱你的人会想为你做点什么。”孙自娇把女儿抱到腿上,下巴搁在她小小的肩头,“就像妈妈给你做裙子,薇薇阿姨给你做饭,王爷爷带你去公园。爱有很多种样子,做衣服是其中一种。”
    念光似懂非懂地点头。她转过身,小手摸了摸妈妈的脸:“妈妈,你今天又要哭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今天……”念光想了想,“是爸爸的生日。”
    孙自娇愣住了。她没告诉过念光具体的日期,但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
    “妈妈不哭。”她抱紧女儿,“爸爸不喜欢妈妈哭。他说眼泪是珍珠,要留给开心的时刻。”
    “那爸爸开心吗?在天上。”
    这个问题,孙自娇花了五年时间,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二、工作室,十年
    “白纱阁”的招牌还挂在原处,但店面扩大了一倍——隔壁的铺面三年前空出来,孙自娇租下来打通了。现在工作室分两个区域:左边是设计制作区,右边是展览和咨询区。
    墙上挂满了照片。不是婚纱照,是客人的“前后对比”——有的女人穿着破旧的衣服,眼神躲闪;下一张,穿着孙自娇设计的婚纱,背挺直了,眼睛里有了光。每张照片下面都有简短的文字,记录着她们的故事。
    「张女士,38岁,家暴受害者。离婚后第一次为自己买衣服,选了这件露背裙。她说:“我想记住这道疤,但不想让它定义我。”」
    「李小姐,24岁,火灾幸存者,全身60%烧伤。婚礼那天,她穿着定制的高领长袖婚纱,袖口绣着火焰与重生的凤凰。她说:“我从灰烬里爬出来,不是为了躲藏,是为了更好地活。”」
    「王阿姨,55岁,乳腺癌术后三年。女儿结婚时,她坚持要穿婚纱送女儿出嫁。我们设计了一件前襟可开合的款式,方便她随时检查伤口。她说:“我想让女儿知道,妈妈很坚强,她也可以。”」
    ……
    孙自娇走到最新的那面墙前。这里挂的不是客人的照片,是她自己的——五年前那场“玫瑰伤痕”展览的现场照片。她穿着那件修补好的“光影婚纱”,站在台上,背后是那十二件作品。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但眼里的泪光清晰可见。
    那天来了很多人。有媒体,有时尚界人士,但更多的是普通女人——带着伤疤的、经历过黑暗的、正在挣扎着往光里走的女人。展览结束后,三百二十七人留下了联系方式,后来都成了“白纱阁”的会员,或者志愿者。
    苏曼的基金会提供了资金支持,陈默提供了心理咨询服务,沈薇薇成了工作室的经理,林雨去读了服装设计——今年就要毕业了。
    一切都在向前。
    除了那个空着的位置。
    孙自娇走到暗房门口。门锁着,五年没开过了。钥匙在她项链上——和林泽宇的戒指串在一起,贴着心口。
    她偶尔会梦见里面。梦见红光,梦见显影液的味道,梦见林泽宇背对着她冲洗照片,肩胛骨的线条在红光里清晰得像雕塑。她叫他,他不回头。她走过去拍他的肩,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
    每次做这个梦,她都会在凌晨三点醒来,然后去念光房间,坐在女儿床边,看她睡觉时微微抖动的睫毛,看她右耳下方的那个胎记,看很久很久。
    手机震动,是王建国发来的消息:「娇娇,今天去吗?我陪你。」
    今天。五月十七日。林泽宇的生日,也是官方认定的忌日。
    孙自娇回复:「不用,我带念念去。你忙你的。」
    「李为民的案子有进展了。」王建国又发来一条,「中央巡视组上周入驻省里,已经开始约谈。我们提供的材料……起了作用。」
    五年前藏在铁盒里的那张存储卡,孙自娇最终还是在两年前交给了王建国。不是不信任,是她想通了——如果林泽宇用生命保护的东西,最终不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那他的牺牲就失去了意义。
    存储卡里的数据经过专业恢复,加上陈国栋死前留下的材料,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李为民的犯罪事实清楚,但动他需要时机。这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里,王建国被调离了一线,去了档案科。名义上是“照顾老同志”,实际是边缘化。但他没放弃,一直在暗中整理材料,联系还在坚持正义的老同事。
    直到今年春天,风向终于变了。
    孙自娇看着手机屏幕,打下一行字:「泽宇会高兴的。」
    发送后,她收起手机,走到工作室最里面的一个柜子前。打开,里面不是布料,而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婚纱——就是她身上这件“光影婚纱”的复制品。每年今天,她都会穿上它,去墓园。
    不是祭奠,是赴约。
    三、墓园,午后
    海滨墓园建在山坡上,面朝大海。林泽宇的墓碑在最高一排,旁边是他父亲的——五年前,王建国为林建国重新争取到了烈士称号,父子俩终于并肩长眠。
    墓碑很简单,没有照片,只有两行字:
    「林泽宇
    1988-2023
    光影的记录者,永远的光源」
    孙自娇牵着念光的手,一步步走上台阶。念光今天穿了那件白色裙子——她还是听了沈薇薇的话。手里拿着一小束白色百合,走得很认真,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
    平安跟在后面,走几步就要喘一喘。孙自娇停下来等它,它摇摇尾巴,示意她们先走。
    到了墓碑前,念光先开口:“爸爸,我来了。”她把花放在墓碑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个纸折的小相机,有模有样的,“这是我给你做的礼物。妈妈说你喜欢拍照。”
    孙自娇蹲下身,看着墓碑。五年了,石头边缘已经被风雨打磨得圆润,但字迹依然清晰。她伸出手,指尖划过“林泽宇”三个字,划过那个短短的横线,划过“永远的光源”。
    “泽宇,”她轻声说,“念念五岁了。昨天她问我,你会不会变成星星。我说不会,你会变成光,每天早上从窗户照进来的那种光,暖暖的,不刺眼。”
    念光靠过来,小手搭在妈妈肩上:“妈妈,爸爸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孙自娇每次的回答都一样:“他能。因为爱是永不消逝的光,能穿透一切,到达任何地方。”
    “那爸爸现在在做什么?”
    孙自娇想了想:“可能在给云朵拍照。或者教天使怎么用胶片相机。又或者……”她顿了顿,“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记录着美好的瞬间。”
    念光点点头,似乎满意了这个答案。她开始跟“爸爸”汇报最近的事:幼儿园的画得了小红花,平安最近不爱吃饭,薇薇阿姨谈恋爱了但是不敢说,王爷爷的头发更少了……
    孙自娇听着,眼睛看着远方的海。天很蓝,海也很蓝,交界线模糊成一片淡淡的青灰。有海鸥飞过,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她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海水,血,枪声,坠落。想起之后漫长的打捞——持续了三个月,什么都没找到。没有遗体,没有衣物,只有那枚变形的助听器。
    官方认定死亡。但她心里某个角落,始终没有签字。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林泽宇真的还活着,这五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来?然后她会想起那枚神秘的芯片,想起咖啡店窗后的侧脸,想起那条“保重”的短信。
    也许他真的还在。在某个暗处,继续那场未完成的战斗。也许他伤痕累累,也许他面目全非,也许他……已经不再是她的林泽宇。
    但无论怎样,她都会等。
    不是被动地等,是带着女儿好好生活,把工作室经营好,帮助更多人的那种等。是让自己活成一束光,这样如果他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
    “妈妈,”念光拉了拉她的袖子,“你看那边。”
    孙自娇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墓园入口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很普通,但车窗贴了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车停在那里很久了,从她们上山时就停着。
    “可能是来扫墓的人。”孙自娇说,但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下山时,那辆车还停着。经过车旁时,孙自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驾驶座——玻璃太暗,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戴帽子,低着头。
    平安突然停下,朝着车低声呜咽,尾巴警惕地竖起来。
    “平安?”念光想过去,被孙自娇拉住。
    “走了,念念。”她加快脚步。
    走出墓园,上了自己的车,孙自娇从后视镜里看。那辆黑色轿车启动了,但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也许是她多心了。
    回家的路上,念光睡着了,头靠着车窗。孙自娇开着车,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个模糊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个低头的姿势,那种沉默的气场……
    不,不可能。
    她把空调调高一点,专心开车。夕阳把街道染成金红色,光影在挡风玻璃上流动。等红灯时,她看了眼手机——有一条新的短信,陌生号码:
    「婚纱很美。念念长高了。」
    发信时间:十五分钟前,正好是她们在墓园的时候。
    孙自娇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下去。她猛踩刹车,车子在红灯前剧烈顿了一下。后面的车按喇叭,刺耳的声音把念光吵醒了。
    “妈妈?”
    “没事。”孙自娇深吸一口气,重新启动车子。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模糊了视线。
    是他吗?
    还是谁的恶作剧?
    又或者……是她太想念,产生的幻觉?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
    回到家,沈薇薇已经做好了晚饭。孙自娇安顿念光吃饭洗澡,自己却一口都吃不下。她走到工作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暗了又按亮,那条短信还在。
    「婚纱很美。念念长高了。」
    九个字,没有标点,像他以前的风格。
    她颤抖着手指回复:「你是谁?」
    没有回应。
    她又发:「如果是你,让我看看你。」
    还是没有回应。
    夜深了,念光睡了,沈薇薇也回了自己房间。孙自娇独自坐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
    她翻出五年前那段音频,又一次播放。水声,人声,坐标。然后她打开电脑,输入那个坐标——N31°14”12”,E121°29”34”。
    地图放大,那是远离当年打捞区域的一片海域,靠近公海。卫星图上只有深蓝色的海水,什么都没有。
    但她忽然想起什么,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那是林泽宇父亲的老照片扫描件,其中有一张是林建国和几个战友在某个小岛上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1997年,东矶岛调研。」
    东矶岛。她查地图——就在那个坐标附近,一个很小的、几乎无人居住的岛屿。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想起林泽宇在摄影杂志上写的字:「有些真相沉得太深,需要潜水的人。」
    想起他坠海前那个决绝的眼神。
    想起五年来,那些若有若无的注视。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孙自娇站起来,走到窗边。光影巷已经沉睡,只有几盏路灯还亮着,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巷子深处,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但再看时,那里只有被风吹动的树影,和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下。新的短信,还是那个号码:
    「不要找我。继续发光。有一天,光会带我回家。」
    孙自娇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些字。
    五年了。她等了五年,念了五年,梦了五年。
    而现在,这条短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那扇一直虚掩的门。
    门外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更深的绝望。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等待有了新的意义。
    不是等待一个奇迹。
    是等待光与光,终将重逢的那个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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