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定格永夜 第六十章未完成的婚纱与未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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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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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助听器上的血
那枚变形的助听器装在透明证物袋里,摆在孙自娇病床边的床头柜上。黑色塑料外壳裂了道缝,里面的电路板隐约可见,被海水泡得发白。最刺眼的是边缘那点暗红——已经凝固成褐色的血渍,像一枚残酷的印章。
孙自娇盯着它看了整整一上午。
护士进来换药时,她突然开口:“能把它给我吗?”
护士愣了愣:“这是证物……”
“我知道。”孙自娇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就想拿着。”
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她。证物袋很轻,但孙自娇接过来时,手明显沉了一下——不是重量,是心里那份重量。她把袋子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助听器是右耳的。林泽宇左耳还残存部分听力时,常常只戴右耳的助听器,他说这样能“平衡一点”。其实是因为右耳的型号更贵,他想省着用,左耳那个便宜些,坏了不心疼。
他总是这样,把好的留给她,差的留给自己。婚纱用最好的面料,自己穿洗得发白的棉T恤;给她买进口的维生素,自己吃最普通的止痛药;就连听力,也是先把残余的那点用来听她的声音。
“傻子。”孙自娇对着那枚助听器轻声说,“大傻子。”
眼泪掉下来,砸在证物袋上,洇开一小片湿痕。但她很快擦掉,把助听器小心地放进枕头底下,贴着那枚素圈戒指——取不下来,就一直戴着。
下午苏曼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束百合,还有一沓文件。她把花插进花瓶,在床边坐下时,眼圈是红的。
“娇娇,”苏曼握住她的手,“疼吗?”
孙自娇摇头。疼是当然的,后背的伤口,心里更大的伤口,都疼。但说多了没意义。
“陈国栋和刘建军正式批捕了。”苏曼把文件递过来,“下周开庭。他们认罪了,但只认贪污和滥用职权,不认谋杀。说你父亲和苏建国的事是”意外”和”自杀”。”
孙自娇翻着那些冷冰冰的法律文书,手指划过“被告人陈国栋”那几个字时,停顿了一下:“证据够吗?”
“你父亲和林泽宇留下的材料,加上周景明U盘里恢复的部分数据,够了。”苏曼顿了顿,“但陈国栋在审讯时说了一句话——”你们以为扳倒我就结束了?有些树,根扎得太深,砍掉枝干也没用”。”
孙自娇抬起眼。
“他在暗示还有更高层的人。”苏曼压低声音,“王队正在查,但阻力很大。有些调查申请……被驳回了。”
“因为那些人还在位置上。”
“对。”苏曼点头,“而且更麻烦的是,陈国栋认罪太快了,快得不正常。他的律师几乎没做无罪辩护,直接走了认罪认罚程序。王队怀疑,他是想用自己当盾牌,保住上面的人。”
孙自娇合上文件。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白色床单上切出锐利的光影分界线。她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
“苏曼姐,”她忽然问,“你父亲的仇,报了吗?”
苏曼愣住,然后苦笑:“法律上算报了。但心里……”她摇头,“我爸永远回不来了。就像林泽宇的父亲,就像……林泽宇。”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像针一样扎进孙自娇心里。她握紧被单,指甲陷进掌心。
“他还活着。”她说,不是反驳,是陈述。
苏曼看着她,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担忧。她没接话,只是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文件:“基金会那边,我想以你母亲的名义设立一个援助项目,帮助像小雨这样被家族迫害的女性。小雨同意了,她说想改名叫林雨,跟你姓。”
“林雨……”孙自娇念着这个名字,想起那个在婚纱前小心翼翼抚摸的女孩,“好名字。她该有新的开始。”
“那你呢?”苏曼轻声问,“你的新开始是什么?”
孙自娇看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了,秋天要来了。她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里还很平坦,但医生说她很快就会显怀。
“把孩子生下来。”她说,“把工作室重新开起来。把”玫瑰伤痕”系列做完。”她顿了顿,“然后等他回来。”
“如果……”
“没有如果。”孙自娇打断她,眼神异常平静,“我会等。一年,十年,一辈子。等到我走不动了,就让念念继续等。”
苏曼的眼泪掉下来。她抱住孙自娇,很轻,怕碰到她的伤口:“娇娇,你要好好的。为了孩子,为了他,你要好好的。”
“我会的。”孙自娇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慰对方,也像在告诉自己。
二、工作室里的灰尘与光
出院是在两周后。医生反复叮嘱不能劳累,要定期产检,背部的伤口要小心护理。孙自娇一一应下,然后坐着王建国安排的车,回到了光影巷。
工作室的门锁换了新的。推开门时,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像细碎的金粉。一切还是那天的样子——缝纫机上摊着未完成的刺绣,人台上挂着那件被划破的“光影婚纱”,地上散落着照片碎片。
平安从里屋冲出来,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扑到她腿上呜呜叫。小雨——现在叫林雨了——跟出来,眼睛红红的:“孙姐,你回来了。”
“回来了。”孙自娇弯腰想摸狗,但伤口一扯,疼得皱眉。
林雨赶紧扶她坐下:“别动别动,薇薇姐去买菜了,说晚上给你炖汤。工作室这几天我们简单打扫过了,但你的东西我们没敢动。”
孙自娇环顾四周。她的工作台收拾得很整齐,设计稿按时间顺序摞好,针线盒盖上了,剪刀放在固定位置。但暗房的门关着,上面贴了张便签,是沈薇薇的字迹:“孙姐,里面没动。等你来决定。”
她撑着站起来,走向暗房。林雨想跟,她摇摇头:“我自己去。”
推开门,红光自动亮起。熟悉的显影液味道涌来,混着灰尘的气息。那面“未寄出的信墙”还在,上面钉着林泽宇拍的各种人间温暖——老人牵手的背影,孩子舔冰淇淋的笑脸,雨中共享一把伞的情侣。
每张照片下面都有他手写的祝福,字很小,但一笔一划很认真。
孙自娇一张张看过去,最后停在暗房最里面的角落。那里立着个画架,蒙着白布。她掀开布——是她没做完的那件“光影婚纱”,衬里被划开的口子像一道狰狞的伤口,里面的照片碎片洒落了一半,还有一半勉强连着。
她蹲下身,一片片捡起那些碎片。有的已经模糊了,有的还清晰——是她笑着的样子,她皱眉的样子,她趴在缝纫机上睡着的样子。
林泽宇偷拍了她那么多瞬间,而她竟然一直不知道。
她把碎片拢在怀里,抱回工作台。打开台灯,戴上老花镜——怀孕后视力有点下降,医生说是正常现象。然后她拿起针线,开始一片片缝补。
针脚很细,几乎看不见。她把碎片按照原来的位置拼接,用几乎透明的丝线固定,然后在裂口处绣上银色的藤蔓——不是掩盖,是修复。让裂痕成为花纹的一部分,让破碎成为新的完整。
沈薇薇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孙自娇坐在工作台前,背挺得很直,手稳稳地拿着针,红光从半开的暗房门里漏出来,在她侧脸上镀了层温暖的轮廓。
“孙姐……”沈薇薇放下菜篮。
“薇薇,”孙自娇没抬头,“帮我联系之前的模特和场地。”玫瑰伤痕”系列,我要重新发布。”
“可是你的身体——”
“就在工作室办。”孙自娇终于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很亮,“一个小型展览,只邀请真正需要看到的人。那些有伤疤的女人,那些在黑暗里待过的人。”
沈薇薇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不是一场时尚秀,这是一场疗愈仪式。用婚纱,用设计,用那些从裂痕中开出的花,告诉所有人:伤口可以变成勋章。
“好。”沈薇薇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孙自娇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设计稿——是林泽宇画的那件后背有裂纹和羽翼的婚纱,“这件,我要自己做。在展览最后一天,作为闭展作品。”
设计稿的右下角,有林泽宇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给她。她值得所有的光。」
孙自娇的手指抚过那行字,很轻,像怕碰碎了。
三、信封里的沉默
展览定在一个月后。这期间,孙自娇每天工作四小时,医生允许的极限。她缝补那件破损的婚纱,设计新的作品,接待那些通过苏曼基金会找来的女性——她们有的带着家暴的伤痕,有的带着疾病的创口,有的只是心里有道看不见的裂缝。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而孙自娇的工作,是把那些故事变成刺绣,变成蕾丝,变成婚纱上独一无二的花纹。
林雨成了她的助手,学得很快。沈薇薇负责对外联络和照顾孙自娇的生活起居。工作室渐渐恢复了生机,甚至比以前更热闹——总有人来,总有人带着眼泪来,带着微笑离开。
只是暗房的门一直关着。孙自娇没再进去过,也没让人打扫。她说,要留着林泽宇最后待过的样子。
开庭前三天,王建国来了。他瘦了一大圈,鬓角的白发多了不少,但眼神依然锐利。
“娇娇,有件事得告诉你。”他坐下,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陈国栋在拘留所突发心脏病,昨天凌晨去世了。”
孙自娇手里的针停了。
“法医鉴定是自然死亡,但……”王建国摇头,“太巧了。就在他准备交代”上面的人”名单的前一天。”
“刘建军呢?”
“他还关着,但隔离了,单独关押。”王建国把信封推过来,“这是陈国栋死前托律师转交给你的。律师说,陈国栋交代,必须亲手交到你手上。”
孙自娇盯着那个普通的信封,没接:“为什么给我?”
“不知道。”王建国说,“我检查过了,没危险品。就是几张纸。”
她最终还是拆开了。里面是三张折叠的A4纸,都是复印件。第一张是1998年那批防火材料的采购单,签字的是周振华,审批栏里除了陈国栋,还有一个陌生的签名——李为民。
第二张是银行转账记录,1999年,周振华向一个海外账户汇款八十万,收款人签名是苏建国。但在汇款单的备注栏里,有一行极小的字,像是后来添加的:「李指示,分三成。」
第三张是一张集体合影的局部放大,拍摄于1997年的某个工程奠基仪式。照片上,年轻的陈国栋、周振华、刘建军站在一起,而他们身后,有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只露出侧脸。照片背面手写着出席人员名单,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李为民,时任省建设厅副厅长。
孙自娇抬起头:“李为民是谁?”
“现在的省委副书记。”王建国的声音很沉,“主管政法和纪检。”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孙自娇看着那三张纸,忽然明白了陈国栋的用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从坟墓里递出最后的刀子。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所以把真正的目标指给她看。
“这些东西……”她轻声问,“能扳倒他吗?”
“不够。”王建国苦笑,“都是间接证据,而且过去二十年了。李为民现在的位置……动他需要中央级别的调查。”
“那为什么给我?”
“因为他知道你手里还有别的。”王建国看着她,“陈国栋的律师说,他最后留了一句话:”告诉那个婚纱设计师,她丈夫用命换的东西,在海底。找回来,才能赢”。”
海底。存储卡。
孙自娇想起林泽宇坠海前那个决绝的眼神,想起他把存储卡扔向大海的瞬间。他早就知道,那东西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包括警方——因为警方内部可能有内鬼。
所以他才选择同归于尽的方式,让证据沉入深海。
“王队,”她忽然问,“打捞队还在找吗?”
“在。但范围太大了,而且已经过去这么久,就算找到,海水可能也破坏了数据。”
“那就继续找。”孙自娇把三张复印件小心收好,“费用我出。工作室的收入,基金会的资金,都可以用。”
王建国看着她,眼神复杂:“娇娇,你要想清楚。如果真去挖李为民,你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危险,还有……彻底的绝望。这种级别的保护伞,不是我们能轻易撼动的。”
“我知道。”孙自娇站起来,走到窗边。秋日的阳光很好,光影巷里梧桐叶沙沙作响,几个孩子在巷口追逐嬉戏。
她想起林泽宇说过的话:「有些光,是遮不住的。」
“王队,”她背对着他说,“我怀孕后常常做梦。梦见泽宇在海里,一直往下沉,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存储卡。梦里他对我说:”娇娇,别放弃”。”
她转过身,眼睛里有泪,但嘴角是上扬的:“所以我不会放弃。为了我爸,为了泽宇他爸,为了泽宇,为了所有被他们害过的人,我不会放弃。”
王建国沉默了很久,最后点头:“好。我陪你。”
他离开后,孙自娇重新坐回工作台前。她拿出那件修补好的婚纱,在裂口绣完最后一针。银色的藤蔓蜿蜒缠绕,把那些破碎的瞬间重新联结起来,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林雨跑去开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小包裹:“孙姐,有你的快递。没写寄件人。”
包裹很轻,巴掌大小。孙自娇拆开,里面是个丝绒小布袋。倒出来——是一枚新的助听器,右耳型号,最新款,电池满格。
还有一张纸条,打印的字迹:「海里有东西。小心身边的人。」
没有署名。
孙自娇握紧那枚助听器,金属外壳在掌心渐渐温热。她抬头看向窗外,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
在那些明灭的光影里,她仿佛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巷子深处的阴影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消失。
是她看错了吗?
还是有些人,从未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