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光影初缝 第五章暗房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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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封袋里的白玫瑰开始腐烂了。
才两天,花瓣边缘就蜷曲成焦褐色,像被火烧过。那层不正常的鲜嫩褪去后,露出底下真实的衰败——茎秆切口处渗出浑浊的黏液,在密封袋**凝成水珠。林泽宇把它放在工作台最角落,每天早上去看一次,像在观察某种实验标本。
第三天早晨,他戴着手套打开袋子。腐臭味涌出来,混着那股甜腻得发假的香水味。他用镊子拨开最外层花瓣,花蕊深处的褐色粉末还在,粘在雄蕊上,结成小小的块状。
手机震动。陈默发来消息:「粉末初步判断是盐酸苯海拉明研磨物,抗过敏药,但浓度高得离谱。直接接触皮肤会引起严重皮疹,吸入可能导致呼吸抑制。你邻居得罪的不是一般人。」
林泽宇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知道了。」
「需要帮忙就说。」
「嗯。」
他没说谢谢。有些话在他们之间不用讲。
放下手机,他用酒精棉片仔细擦拭镊子尖,然后把密封袋重新封好,扔进专门的医疗废物垃圾桶,暗房用药水多,他常年备着这种黄色垃圾桶。袋子落进去时发出轻微的“噗”声。
窗外传来平安的叫声,短促,兴奋。林泽宇走到窗边。巷子里,孙自娇正蹲在自家工作室门口,给平安梳毛。金黄色的毛发在晨光里飞舞,像扬起的碎金。她梳得很用力,手臂的线条绷紧,脖子低垂,马尾辫从肩头滑下来,随着动作晃荡。
林泽宇看了会儿,转身从架子上取下那台海鸥相机。装胶卷,测光,调整快门速度。然后回到窗边,镜头对准巷子。
取景框里,孙自娇突然抬起头,望向他的方向。眼睛眯着,迎着晨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镜头或者说,看着镜头后的他。
林泽宇的手指停在快门上。
她看了大概五秒,然后低下头,继续梳毛。但动作慢了,轻了,梳子划过皮毛的节奏变得拖沓。
他最终没按下快门。
苏雯的婚纱设计图定稿是在三天后的下午。孙自娇抱着厚厚的素描本来敲林泽宇的门,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亮得异常。
“画完了。”她把素描本摊在长桌上,翻到最新一页。
林泽宇放下正在擦拭的镜头,凑过去看。
纸上是一件抹胸款式的婚纱,线条极简,没有多余的蕾丝或珠绣。腰线收得很高,裙摆是层层叠叠的真丝绡,被画成流动的云雾状。最特别的是肩部设计,两条极细的透明纱带从胸口延伸出来,在肩头绕个结,然后自然垂落,像随时会滑落,又像被风刚刚吹起。
“肩带可拆卸。”孙自娇用铅笔尖点着草图,“仪式时系上,拍照时解开。她想露出锁骨,那里还没被留置针扎过,她说那是她身上”最后一块干净的地方”。”
林泽宇的目光在草图上停留了很久。他不是服装设计师,但常年观察人体,知道什么样的线条能衬出什么样的状态。这件婚纱不显瘦——或者说,它不试图掩盖消瘦,反而用那种飘逸的材质和松弛的剪裁,让消瘦变成一种轻盈。
“她体力撑得住吗?”他问,“真丝绡很轻,但层数多了也重。”
“我算过。”孙自娇翻到下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和数字,“一共六层,每层克重不超过80克。内衬用仿丝棉,透气。总重量会控制在1。5公斤以内比一件厚外套还轻。”
她说这些时语速很快,手指在数字间滑动,像个在陈述作战计划的将军。林泽宇注意到她的指甲剪得很短,边缘有细小的毛刺,是长期接触布料和针线留下的痕迹。
“什么时候开始打版?”他问。
“明天。”她合上素描本,深吸一口气,“面料已经订了,后天到。我得在一周内做完,留一周时间调整。所以……”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
“所以接下来几天,我可能会经常过来。”她说得很直,“有些细节需要你帮忙参谋毕竟最后是你拍。光线、动作幅度、服装在动态下的状态,这些你比我懂。”
林泽宇点点头。“随时。”
这个回答似乎让她松了口气。肩膀微微塌下去一点,那是长时间紧绷后的短暂松懈。她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
“这个给你。”
林泽宇接过。纸袋有点分量,打开,里面是一本硬壳笔记本。深蓝色布面,没有任何花纹,边缘已经磨得发白。
“我在二手书店淘的。”孙自娇说,语气故作轻松,“看你那个记事的本子快写满了。这个……纸不错,钢笔不透。”
林泽宇翻开。内页是空白的道林纸,厚实,泛着淡淡的米黄色。确实适合钢笔书写。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她。
“为什么?”
问题问得没头没尾,但她听懂了。
孙自娇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素描本的硬壳边缘。“你帮了我很多。”她说,“陪我去医院,听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答应免费拍照。我总得表示点什么。”
“不用。”
“我知道不用。”她转回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但我想给。”
两人对视了几秒。巷子里有自行车铃响,叮铃铃的,由远及近,又远去。
“谢谢。”林泽宇最后说。
孙自娇笑了。不是那种客套的笑,是嘴角很轻地扬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点真实的笑意。“不客气。”她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平安该喂了。”
走到门口,她突然回头。
“对了,那朵白玫瑰……”她犹豫了一下,“你处理掉了吗?”
林泽宇点头。
“那就好。”她像是自言自语,“他以前就喜欢这种……仪式感的东西。送花,写信,留记号。让你知道他在,哪怕看不见人。”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安静的空气里。
“孙自娇。”林泽宇叫住她。
她回头。
“如果有什么不对,”他顿了顿,寻找合适的措辞,“任何不对劲。敲墙,或者让平安叫。”
工作室之间的隔墙不厚,偶尔能听见隔壁的动静。
孙自娇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她说,“你也是。”
门关上了。
林泽宇坐在长桌前,手指摩挲着新笔记本的布面。粗糙的纹理刮过指腹,有种扎实的触感。他翻开第一页,拿起桌上的钢笔——一支老式英雄616,用了很多年,笔尖都磨平了。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停顿了很久。
最后他写下:
「第47个笑容之后,第1天。白玫瑰腐烂。她送了一本空白的本子。」
字迹很淡,墨水有点干了。
暗房里的红灯亮起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林泽宇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捏着那卷从医院拍回来的胶卷。苏雯的脸在负片上呈现为苍白的轮廓,深陷的眼窝变成两个黑洞,直直地盯着镜头外的世界。
显影液已经调配好,温度控制在20度——他习惯用摄氏温标,觉得比华氏精确。胶卷装罐,注入药液,计时开始。
暗房里很热。排风扇开着小档,嗡嗡声像某种催眠的白噪音。红色灯光把一切都染上血色,药水的刺鼻气味沉在空气底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化学的涩。
他靠在墙边等待。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苏雯说“疼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时的平静;孙自娇蹲在医院走廊捡软尺时发抖的肩膀;还有那天在公交车上,她说“他快出狱了”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类似恐惧的东西。
计时器响了。
他熟练地完成停影、定影、水洗的流程。湿漉漉的胶卷挂上干燥架,在红灯下泛着湿润的光泽。负像上的苏雯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还有三张空片。他想了想,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卷新的柯达T-Max,装进海鸥相机。然后推开暗房门,走进工作室主间。
灯没开。只有巷子里的路灯从窗户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光。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对面,白纱阁二楼还亮着灯。
那是她的工作间。窗户没拉窗帘,能看见里面的人影——孙自娇站在人台前,手里拿着软尺和粉饼,正弯腰调整一件半成品婚纱的腰线。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头发随意挽在脑后,掉下几缕碎发,随着动作晃动。
林泽宇举起相机。
取景框里,她突然直起身,捶了捶后腰。然后转身走到工作台边,拿起水杯喝水。侧脸被台灯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细长的阴影。
他按下快门。
“咔嚓”。
机械快门的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似乎听见了,动作顿了一下,抬头望向窗外。
林泽宇没躲。他就站在窗后,隔着一条窄巷,隔着玻璃,隔着镜头,看着她。
她看了几秒,然后很轻地——几乎看不清幅度地点了点头。
像是打招呼,又像是默许。
他拍下第二张。
这次她没再看他,而是转身回到人台前,继续工作。但背脊挺得笔直,动作幅度变大,像在表演给谁看。
第三张,他拍了她弯腰时衣领滑落露出的后颈。细白的皮肤,颈椎骨节微微凸起,像某种脆弱的瓷器。
胶卷拍完,他退回暗房。
新的一卷胶卷被挂上干燥架,和之前那卷并排。红灯下,两张负片上的影像隔着空气对望,一边是濒死的平静,一边是挣扎的鲜活。
林泽宇站在那,看了很久。
然后他抽出一张8x10的相纸,在黑暗中装进放大机。选择的是孙自娇的第二张——她抬头望向窗外的瞬间。对焦,调整构图,让她的脸占据画面中心,身后的工作台和人台虚化成模糊的背景。
曝光时间他多给了两秒。想要那种微微过曝的效果,让她的脸在黑暗中像一盏孤灯。
显影的过程总是像魔法。相纸浸入药液,起初是一片空白,然后影像从中心慢慢浮现——先是眼睛,再是鼻梁,嘴唇,下颌线。最后是整个面孔,在红色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他用镊子夹起照片,在停影液里浸过,定影,水洗。湿漉漉的照片挂上晾干绳,水滴顺着纸面滑落,拖出长长的水痕。
红灯下,照片里的孙自娇正望着镜头。眼神很复杂,有警惕,有好奇,有疲惫,还有一点点……期待?他说不清。人的情绪从来不是单一的,像调色盘里混在一起的颜色,最终呈现出的色调取决于观察者的眼睛。
林泽宇凑近些,几乎贴到照片上。
他看见她眼角细小的纹路,看见嘴唇上因为干燥而起的一点皮屑,看见瞳孔里反射出的、对面窗户的微弱光点——那是他的窗。
就在这时,暗房外传来敲门声。
很轻,三下。
林泽宇直起身。这个时间,巷子里早没人走动了。他关掉暗房灯,推开绒布帘走出去。
工作室里一片漆黑。他走到门边,没急着开,先从猫眼看出去。
门**着孙自娇。
她穿着睡衣简单的棉质T恤和短裤,光着脚,踩着一双塑料拖鞋。头发披散着,手里抱着一瓶什么东西。
林泽宇打开门。
“抱歉这么晚。”她小声说,声音有点哑,“我煮了银耳汤,煮多了。想着……你可能还在工作。”
她举起手里的玻璃瓶。里面是浓稠的银耳羹,冒着微弱的热气。
“进来吧。”
她迟疑了一下,才迈进来。拖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平安没跟来,大概留在了对面。
“灯……”她站在黑暗里,有些局促。
林泽宇打开工作台的小台灯。暖黄的光晕开一小圈,刚好照亮长桌和周围的椅子。他把椅子拉开一张,“坐。”
孙自娇坐下,把玻璃瓶放在桌上。“还温着,现在喝正好。”
他拿了两个碗,倒出银耳汤。汤煮得很浓,银耳炖得透明,里面加了红枣和枸杞,甜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两人沉默地喝汤。勺子碰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婚纱打版还顺利吗?”林泽宇问。
“腰线改了三次。”孙自娇说,揉了揉手腕,“真丝绡太软,不好固定。不过应该没问题了。”
她喝了一口汤,然后像是无意地问:“你刚才……在暗房?”
“嗯。”
“冲医院的照片?”
“还有别的。”
孙自娇抬起眼看他。台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把她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我能看看吗?”她问,“医院那些。”
林泽宇放下碗,起身走进暗房。出来时手里拿着那张已经干燥的、苏雯的照片。
8x10的光面相纸,在台灯下泛着冷白的光。照片里的苏雯闭着眼,表情平静,但每一处细节都诉说着疾病——深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孙自娇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边缘。“你把她拍得……很尊严。”她说,声音很轻,“不像病人,像在休息的战士。”
林泽宇没说话。
她收回手,继续喝汤。但眼睛还粘在照片上,像是要把每个细节刻进脑子里。
喝完汤,她站起身。“碗我拿回去洗。”
“不用。”
“用的。”她已经收拾好了碗勺,“你帮我的够多了。”
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住,回头。
“那张照片……”她指了指暗房方向,“我能要一张吗?苏雯的。”
“可以。”
“谢谢。”她拉开门,夜风灌进来,吹动她散落的头发。她站在门槛上,背对着他,忽然说:“林泽宇。”
“嗯。”
“如果有一天,”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我也躺在病床上,你会把我拍得……这么好看吗?”
问题来得突兀,甚至有些冒犯。但她的语气很认真,认真得像在讨论明天会不会下雨。
林泽宇沉默了几秒。
“你不会躺在那里的。”最后他说。
孙自娇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泪水,又像是光。
“你怎么知道?”
“直觉。”
她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嘴角弯起,眼睛也跟着弯了。“好吧。”她说,“晚安。”
门关上了。
林泽宇站在黑暗里,听着她的拖鞋声穿过小巷,打开对面门,关上。然后是反锁的声音——一道,两道。
他回到暗房,打开红灯。
晾干绳上,孙自娇那张照片还在滴水。水珠滑过她的脸庞,像泪痕。
他伸手,用指尖轻轻抹去那颗水珠。
照片上的她,还在望着他。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一下。钟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林泽宇走出暗房,准备关灯锁门。目光扫过工作台时,突然顿住了。
台灯下,那个装着白玫瑰的医疗废物垃圾桶,被人动过了。
黄色塑料袋的封口本来系得很紧,现在松了。袋口微微敞开,能看见里面黑色的腐坏花瓣。
而垃圾桶旁,放着一枚崭新的、闪着冷光的——
男士衬衫袖扣。
铂金材质,嵌着一小颗黑玛瑙。款式简洁,但做工精致得过分,绝不是巷子里能买到的东西。
林泽宇盯着那枚袖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窗户。
窗外,小巷漆黑一片。只有对面白纱阁二楼,那盏灯还亮着。
而更远处的巷子口,一个模糊的人影正靠在墙边,指尖一点猩红的光忽明忽灭。
是烟头。
那人影抬起手,抽了一口烟。火光映亮下半张脸——嘴角似乎勾着笑。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只留下那点猩红的光,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坠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