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暴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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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发送给顾云深的、纯粹公事公办的离职确认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直到周四下午,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林序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种扭曲的、如释重负的感觉。没有回复,就是最清晰的回复。它无声地确认了顾云深的态度——你的离开,于我而言,无足轻重,甚至不值得一句程式化的“祝好”。这彻底斩断了他心底那丝因笔记本上的神秘字迹而重新燃起的、微弱的、不该存在的火苗。
也好。他对自己说。这样最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他不再去纠结“知行合一”实验室背后的深意,也不再试图去解读顾云深那矛盾重重、如同迷雾般的行为。无论那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运筹帷幄的操控,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扭曲的“关怀”,都已经不再重要。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必须离开,立刻,马上。多待一天,多呼吸一口这间公司里充斥着顾云深无形气息的空气,都会让他感到窒息。
原本计划周五完成的最后交接,被他以“个人原因”提前到了周四下班前。他将门禁卡、公司配发的笔记本电脑以及所有相关的文件资料,一丝不苟地整理好,亲自送到了行政部。负责接待的行政小姑娘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惋惜,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办理了签收手续。
“林序,你的离职流程已经走完了。”她轻声说,“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林序扯出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行政部,他回到自己的工位。那个小小的、陪伴了他近六个月的格子间,此刻已经清理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装着少量私人物品的纸箱。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正静静地躺在箱底,像一个沉默的、装载着所有痛苦与谜团的骨灰盒。
陈越站在旁边,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虑和不解。他看着林序利落地将最后一件东西——一个他常用的、印着“序·集”LOGO的马克杯——放进纸箱,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林序的手臂。
“序哥!你到底在搞什么?明天才是最后一天!有必要这么急吗?”陈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急切,“就算……就算你跟老大之间有什么不痛快,也没必要跟自己的工作过不去啊!云深科技的平台,对你未来发展有多重要,你不清楚吗?”
林序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看陈越,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面上,那里曾经放着他熬夜画出的无数张草图,也曾映照过顾云深偶尔驻足时投下的身影。
“越哥,”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沙哑,“跟顾总监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狗屁!”陈越难得地爆了粗口,“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从上次评审会之后,你们俩就不对劲!老大也是,这几天脸黑得跟锅底一样,整个部门气压低得都能冻死人!你们到底怎么了?”
林序闭了闭眼,将手臂从陈越手中抽了出来。他无法解释,也无力再去复述那场令他尊严扫地的“摊牌”,更无法启齿那些隐秘的、最终被证明是自作多情的心动。
“没什么。”他抱起纸箱,分量不重,却感觉异常沉重,“只是觉得,这里不适合我。仅此而已。”
他看向陈越,努力想给对方一个安慰的眼神,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越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以后……保持联系。”
说完,他不再给陈越追问的机会,抱着纸箱,径直朝着电梯口走去。
办公区里,不少同事都投来了目光,有好奇,有惊讶,也有几分了然。林序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他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步伐稳定,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那个他奋斗过、憧憬过、也最终心碎过的空间隔绝在外。金属轿厢光滑的壁面上,映出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以及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和荒芜的眼睛。
抱着纸箱走出云深科技所在的气派写字楼,傍晚时分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空气潮湿而沉闷,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暴雨。城市的喧嚣瞬间将他包裹,车流声、人声、各种混杂的噪音,与他内心死寂般的安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站在原地,有那么几秒钟的茫然。离开了这个在过去近半年里几乎成为他生活重心的坐标,他一时竟不知该去向何方。
回学校吗?那个狭小的宿舍,此刻也无法给予他所需的安宁和疗愈。
他最终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学校附近一个他常去的、相对安静的咖啡馆的地址。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任何回忆沾染的空间,来消化这一切,来规划下一步。
坐在咖啡馆靠窗的角落,纸箱放在脚边,他点了一杯最浓的美式,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苦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与他心中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后,下意识地就点开了微信。那个山峰头像的对话框,依旧沉寂地躺在列表的最上方,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他昨天下午发送的那条离职确认。
一种自虐般的冲动,驱使着他点开了顾云深的朋友圈。背景依旧是那片熟悉的、遥远而冷峻的雪山。动态寥寥无几,最新的一条,还是一个月前转发的一篇关于人工智能伦理的行业文章。
没有透露任何私人情绪,没有关于他离职的任何表示,当然,更不可能有任何关于“秦雪”或“医院”的动态。一切如常,冷静,克制,与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一致。
林序自嘲地笑了笑,他在期待什么呢?期待顾云深会发一条“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实习生,深感遗憾”?还是期待他会解释那条爽约的信息,或者笔记本上的字迹?
他退出微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知行合一”实验室的那封邮件上。他重新阅读了一遍赵启明总监热情洋溢的邀请,手指在回复按钮上徘徊。
去,还是不去?
这似乎是一条被精心铺设好的道路。如果踏上去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顾云深无形的手掌心?是不是就承认了自己依然在他的影响和安排下前行?
可是,如果不去呢?“序·集”项目确实需要更合适的土壤去生长,社会设计也的确是他内心深处真正的兴趣所在。抛开顾云深的因素,这本身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机会。因为赌气而放弃一个可能对自身发展极为有利的平台,这难道就是成熟和理智吗?
理智与情感,不甘与机遇,在他脑中激烈地拉锯着。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乌云层层堆积,仿佛随时都会倾塌下来。闷雷声从远方滚滚而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
他最终还是点开了回复界面,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缓慢地敲击:
“赵总监,您好。
感谢您的邀请和认可。我很荣幸能有机会前往贵实验室参观学习。
我将于近期安排时间前往南城,具体行程确定后,再与您沟通。
期待与您的会面。
祝好,
林序”
发送。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那一刻,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沙发座椅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被安排”的路。不是因为妥协,而是因为,在现实的荒野上,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见的、或许能通向光明的路径。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向顾云深低头,这只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为自己谋求出路。
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个离开S市、重新开始的理由。
处理完邮件,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更现实的问题。他在几个租房APP上浏览南城的房源信息,筛选着价格、地段合适的合租房间。他联系了几家中介,约好了周末线上看房。他还订了下周一一早前往南城的高铁票,动作快得近乎仓促,仿佛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他必须尽快离开。在顾云深可能出现的、任何形式的“干涉”之前,在他自己可能后悔、可能软弱之前。
就在他刚支付完高铁票款时,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新消息提醒。
发件人赫然是——【陈越】。
林序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点开消息。
陈越的信息很长,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和犹豫:
“序哥,你刚走没多久,老大就来项目组找你了。发现你工位都清空了,脸色特别难看。他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你已经办完离职走了。他没说话,就站在那里看了你的空位很久……那眼神,我说不上来,反正挺吓人的。然后他就回办公室了,关门声特别重。我感觉……他好像不知道你今天就走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刚才又叫我进去,问我要了你现在的住址和电话……我没敢不给。序哥,你……你自己当心点。”
陈越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已不平静的心湖,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顾云深找他?
脸色难看?
追问他的住址和电话?
为什么?
他不是已经用冷漠和无视,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了吗?为什么在他提前离开后,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得力的、可以随意驱使的下属而感到不悦?还是因为……他失去了对“棋子”的掌控而感到恼怒?
“他好像不知道你今天就走了?”
这句话,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林序混乱的思绪中。
难道……顾云深原本是打算在明天,在他实习期的最后一天,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与他之前所有的判断和绝望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如果顾云深真的毫不在意,又何必在意他是今天走还是明天走?何必在他离开后,流露出让陈越都感到“吓人”的情绪?何必急切地追问他的联系方式?
笔记本上的字迹,此刻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与顾云深此刻反常的行为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更加扑朔迷离的图景。
他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顾云深。那个男人的内心,就像一座守卫森严的堡垒,他曾经以为自己窥见了一丝缝隙里的光,最终却发现那可能只是海市蜃楼,或者更糟,是诱敌深入的陷阱。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混合着一种被追赶的恐慌,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卑劣的期待。
他立刻回复陈越:“我知道了,谢谢越哥。我没事,不用担心。”
然后,他做了一件近乎条件反射的事情——打开手机设置,找到黑名单,将顾云深的手机号码,拖了进去。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仿佛获得了一点微弱的安全感。他不能让他找到自己。至少现在不能。在他理清头绪之前,在他变得足够坚强、可以面对可能到来的、更残忍的真相或更伤人的冷漠之前,他需要绝对的隔绝。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击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天色暗沉如夜,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带来片刻惨白的光亮,映照出林序毫无血色的脸。
他坐在那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雨声,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失去了方向,随时可能被彻底吞没。
暴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咖啡馆里的客人渐渐稀少,只剩下林序,还固执地坐在角落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逃避外面那个湿冷混乱的世界。
他的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他反复查看邮箱,刷新着网页,做着一切毫无意义的动作,只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洞和不安。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
终于,晚上八点多,雨势稍微小了一些。林序知道,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必须回到那个临时的、即将被抛弃的住处,完成最后的收拾,准备明天的离开。
他抱起纸箱,推开咖啡馆的门,一股带着湿土气息的冷风立刻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雨虽然小了,但依旧细密冰冷。他没有带伞,只能将纸箱顶在头上,快步冲入雨幕之中。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冰冷的湿意渗透进来,让他感觉浑身发冷。街道上空旷而寂静,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破碎的光晕。
他住的地方离咖啡馆不远,是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他快步穿过狭窄的巷弄,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
就在他即将走到自己租住的那栋楼楼下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了原地。
楼洞门口,那盏常年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白炽灯下,停着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线条流畅,车身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散发着一种低调而昂贵的气息。
林序对这辆车太熟悉了。
是顾云深的车。
而此刻,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从车里走了出来。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顾云深就站在水幕之后,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静静地望着他。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肩头似乎被雨水打湿了少许,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隔着沉重的雨幕,依旧如同深潭般,牢牢地锁定了林序。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那样站着,仿佛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千年。
林序抱着纸箱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剧烈地擂动着胸腔。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在他拉黑他之后,在他决绝地提前离开之后,在这个暴雨初歇的、冰冷潮湿的夜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雨滴砸在伞面上、地面上、树叶上,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是这死寂对峙中唯一的背景音。
顾云深终于动了。
他撑着伞,迈开长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林序走来。
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序的心尖上。
距离在缩短。
十米。
五米。
三米……
林序能清晰地看到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看到他紧抿的、看不出情绪的薄唇,看到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那不再是冰冷的漠然,也不是公事公办的审视,那是一种……近乎沉痛的、压抑着风暴的暗暗流。
他在林序面前站定,伞沿微微前倾,为他遮挡住一部分冰冷的雨丝。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近到林序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气和冷冽木质香的味道,这味道曾经让他心跳加速,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顾云深的目光,从林序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颊,滑落到他怀中那个装着所有个人物品的、象征着彻底离开的纸箱上,眼神骤然变得更深、更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沙哑和艰涩:
“林序……”
他叫了他的名字。
不是“林同学”,不是公事公办的称呼。
只是“林序”。
这两个字,像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击碎了夜晚的寂静,也击碎了林序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
林序抱着纸箱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抬起头,雨水和或许还有其他什么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云深,看着这个让他爱不得、恨不得、无比痛苦又无比困惑的男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颤抖的唇间,挤出一句破碎的质问:
“顾云深……你到底……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