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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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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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尖啸着划破清晨湿冷的空气,轮胎摩擦路面,程弋的车以一个近乎蛮横的角度刹停在城北汽车站入口处。他没等车停稳就推门跳下,大步冲进嘈杂混乱的候车大厅。
内部广播已经响起,老陈的效率极高。程弋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攒动的人头,掠过一张张疲惫或匆忙的脸。售票窗口排着长队,安检口人流缓慢移动,角落里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打盹的人。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把拉住一个刚换班出来的车站执勤保安,亮出证件:“警察。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的男孩,十七八岁,穿着蓝白色校服外套,可能背个黑色旧书包?”他快速比划着身高。
保安被他的脸色和气势慑住,愣了一下才慌忙摇头:“没、没注意……”
程弋松开他,又冲向服务台。工作人员同样表示没看到符合描述的男孩。焦虑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挤开人群,视线疯狂地搜寻每一个角落,检票口,厕所门口,小卖部旁……没有,都没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立刻掏出来,是老陈。
“程弋!监控调到了!大概凌晨四点半,他一个人进了车站,买了票!去临市的!班次是K307,但是……”老陈的声音顿了一下,背景音嘈杂,“但是那趟车早就发车了,现在都快到了!我们联系了车上乘警,正在逐个车厢找……”
程弋的心沉了下去。发车了。如果程时木真的上了那趟车……
“他哪来的钱买票?”程弋猛地想起床头那叠钱,声音发紧,“他赔了赵老师一千八,哪还有钱?”
“现金!他用的现金!售票员记得挺清楚,说那孩子看着年纪小,拿了一叠新钱买的票!”老陈语速飞快,“我们查了他名下银行卡,没动过。你家里有没有放现金?”
程弋愣住了。他家里确实会放一些应急现金,不多,就放在书房抽屉底层。程时木知道地方。那小子……是把赔剩下的钱,连同家里那点现金,一起留下了?只拿走了刚好够买一张车票和可能一点零花的钱?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那小子……算得这么清楚?
“程弋?你还在听吗?乘警那边还没消息,可能人多需要时间……喂?”
程弋猛地回神,声音嘶哑:“联系临市车站,让他们在出站口拦人!我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转身就朝自己的车跑去。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的瞬间,他的手因为某种后知后觉的恐慌而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冷静,猛打方向盘,车子冲出车站区域,汇入早高峰逐渐密集的车流,朝着高速路口方向疾驰。
手机连着车载蓝牙,不断有消息切入。老陈在同步信息:乘警初步搜寻未发现目标,正在二次核查;临市车站已布控;沿途公路巡警留意搭载青少年的可疑车辆……
每一条“未发现”都像一根针,扎进程弋紧绷的神经。
高速路上的车越来越多,速度提不上去。程弋烦躁地按了一下喇叭,前面的车慢吞吞地挪动着。他看了一眼时间,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就在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闪过他的脑海。
太顺利了。
程时木那小子,虽然冲动莽撞,但绝不笨。他如果真的铁了心要跑,会这么容易暴露行踪?凌晨四点半,车站监控,用现金买票,目的地明确的班次……这简直像是在……故意留下线索。
为什么?
一个更深的、几乎被他忽略的细节浮了上来——昨天早上,他接到老陈电话匆忙离开时,程时木下车后,站在校门口,看着他的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那不是一种如释重负或者计划得逞的眼神。那眼神……现在回想起来,空洞洞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告别意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不对!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强行挤开旁边车流,冲向最近的高速出口。后方传来一片愤怒的喇叭声。
他几乎是用吼的对着蓝牙耳机:“老陈!查昨天!查我昨天离开学校后,程时木是不是根本没进校门!查他昨天所有的行踪!快!”
电话那头的老陈显然被他的急转直下搞懵了:“什么?昨天?他不是去道歉了吗?王老师说……”
“别管王老师!查监控!学校周边,巷口,所有能拍到他离开方向的地方!他可能根本没道歉!他昨天就可能走了!”程弋的声音因为急促而破音,额角青筋暴起。
车子冲下高速,碾过减速带,剧烈颠簸了一下。他不管不顾,朝着另一个方向——城市的老城区边缘飞驰。
老陈那边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快速敲击键盘和模糊的指令声。几分钟后,老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程弋!学校侧门对面巷口的便利店监控……昨天早上七点四十二分,他确实在校门口下了你的车,但你离开后,他在原地站了大概三分钟,然后……他朝着反方向走了!没进学校!”
程弋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凉透了。
“继续追!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进了那条巷子……后面是老旧居民区,监控很少……等等!另一个路口的天网……拍到他七点五十分上了一辆公交车!不是去车站的方向!是往……往西郊去了!”
西郊?
程弋的脑子飞速转动。西郊……废弃工厂?烂尾楼?那片区域很大,正在拆迁,人员混杂,监控覆盖极差……
“他昨天就去了西郊……他根本没打算坐车离开……”程弋喃喃自语,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那小子故意今天早上在车站露个脸,留下一个指向临市的线索,然后呢?他真正藏身的地方是西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个人在那片荒废混乱的地方待了一天一夜?
“老陈!派人去西郊!所有能藏人的废弃建筑!立刻!”程弋的声音几乎变了调,油门踩到底,警笛尖锐呼啸,朝着西郊方向冲去。
“已经在调派附近巡逻队了!但你确定吗?他为什么要……”
“他不想我找到他。”程弋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慌,“但又怕我……真的完全不找他。”
所以留下一个明显的、会被轻易识破的诱饵。像一个笨拙的、绝望的试探。
如果他信了,追去了临市,那程时木大概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他没有信……
车子疯狂地驶入西郊地界。宽阔的马路变得狭窄破败,两旁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和锈迹斑斑的厂房。巡逻队的车已经到了几辆,红蓝灯光闪烁,穿着制服的同事正在分散搜寻。
程弋跳下车,冷风裹着尘土和铁锈味扑面而来。他大声喊着程时木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被风吹散,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片巨大的废弃厂区,无数个可能藏身的角落。钢筋水泥裸露着,像怪兽的骨架。风吹过破损的窗户,发出呜呜的怪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搜寻毫无进展。程弋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那小子到底在哪?他昨天是怎么过的?晚上这么冷……他带了多少钱?吃了东西没有?
各种糟糕的可能性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冷静。必须冷静。程时木会选哪里?他需要安全,需要隐蔽,可能需要一点视野……他小时候玩捉迷藏,最喜欢往高的、能看见别人的地方躲……
程弋猛地睁开眼,抬头望向这片厂区最高的一栋建筑——一座废弃的水塔。塔身锈蚀严重,爬梯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朝着水塔底部冲去。
“程弋!那上面太危险了!”有同事在后面喊。
他充耳不闻,抓住冰冷锈蚀的爬梯,开始向上攀爬。铁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不断有锈屑剥落。他爬得很快,手臂肌肉绷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快到了。快到顶部的平台了。
他喊了一声:“程时木!”
风声呼啸。
没有回应。
他的心凉了半截。难道猜错了?
他咬着牙,用尽最后力气攀上最后几级,猛地探身踏上水塔顶部的平台——
平台上空荡荡的。
只有风吹积的枯叶和杂物,以及一些空掉的啤酒罐、零食袋,显然是以前有人上来过。
没有人。
巨大的失望和恐慌瞬间将他淹没。他扶着冰冷的护栏,喘着粗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不在。哪里都不在。
那小子到底能去哪?
他疲惫地转过身,准备下去。视线无意间扫过平台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破烂的纸箱,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陷空间。
他的目光顿住了。
心脏猛地一跳。
他慢慢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走近了,才看到纸箱后面,隐约露出一小块蓝白色的布料。
是校服的颜色。
程弋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最外面一个破旧的纸箱。
角落里,一个人蜷缩在那里,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蹭满了灰土的蓝白色校服外套,背着他那个黑色的旧书包。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冻僵了。
是程时木。
他终于找到了。
程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无家可归的样子,看着他从校服袖口露出的、冻得发红的手背,看着他一动不动的、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开的姿态。
所有的焦灼、恐慌、愤怒,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酸涩,堵在胸口,闷得发疼。
他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发梢时,却停在了半空。
他该说什么?
骂他?打他?把他拖回去?
还是……
他的手指最终轻轻落下,极其小心地,碰了碰程时木的肩膀。
那蜷缩着的人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样,受惊地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苍白、脏污、满是泪痕的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眼神里充满了惊惶、恐惧,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发现的绝望。
他看清眼前的人是程弋时,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见到了最可怕的景象。他猛地向后缩去,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水塔**上,发出沉闷一响。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滚落下来,划过肮脏的脸颊。
程弋的心脏像是被那眼泪狠狠烫了一下。
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没有靠近,也没有退后。他看着程时木,看了很久很久。
风声在破败的水塔间穿梭呜咽。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平静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寂静:
“哭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单薄的外套,继续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静语调说:
“收拾东西。”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