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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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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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凉水的绸缎,贴在皮肤上,带着初秋的寒意。程弋把警车停在街角,没拉警笛,只亮了顶灯,幽蓝的光无声地旋转,切割着浓稠的黑暗。他推开那家烟火气十足的烧烤店玻璃门,热浪和嘈杂的人声混合着孜然辣椒面的浓香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体。
他一眼就看到了程时木。
那小子没在店里,也没在店外支起的小桌旁。他缩在店旁边最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蹲在地上,背对着街道,脑袋几乎要埋进膝盖里。身上那件蓝白色的校服外套蹭了好几道明显的黑灰,右边袖口还有一小片不自然的焦黑色。旁边扔着他的书包,带子散开着,看着可怜兮兮的。
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挡在他前面,正对着店里一个激动地比划着什么的微胖中年男人说话,试图安抚。是程时木的同班同学,体育生周浩。周浩一抬眼看见走过来的程弋,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猛地一亮,大大松了口气,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地上那团“蘑菇”。
“木哥!木哥!弋哥来了!”
程时木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路灯的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他半张脸。额发被汗濡湿了,几缕粘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上还蹭着点灰,看上去有点狼狈,但那双眼睛,在看到程弋的瞬间,倏地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子,里面混杂着惊慌、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到依赖之人后的本能放松。
但这光亮只持续了一瞬,在对上程弋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后,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做错事被抓包的心虚和害怕。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可能是因为蹲久了腿麻,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旁边的周浩一把扶住。
程弋没说话,目光在他蹭脏的校服和焦黑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越过他,看向那个气得满脸通红、正在朝烧烤店老板大倒苦水的微胖男人——赵老师。赵老师头上确实光溜溜的,在灯光下反着光,与他周围一圈顽强留守的稀疏发丝形成了惨烈而滑稽的对比。
“……我就转个身的功夫!就听见后面”噗”一声,一股焦味!我一摸!我一摸啊!”赵老师的声音又尖又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愤,“我这可是定做的!真丝底网!高级灰!花了小两千呢!就这么、就这么……”
烧烤店老板一脸苦相,搓着手:“赵老师您消消气,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拿着物理实验用的酒精灯在那儿晃悠!不是故意是什么?!”赵老师猛地转头,手指颤抖地指向程时木。
程时木下意识地往周浩身后缩了缩,嘴唇抿得死死的。
程弋走上前,挡在了程时木和赵老师之间。他比赵老师高了将近一个头,身形挺拔,穿着常服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气场。他从怀里掏出警官证,并没有打开,只是让对方看清了封皮,声音平稳而冷静,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您好,赵老师是吗?我是程时木的哥哥,程弋。”
赵老师的气焰在看到警官证时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心痛和怒火淹没:“警察同志?你是警察?正好!你看看你弟弟干的好事!这、这像话吗?!”
“事情我已经了解了。”程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没听到对方的控诉,“给您造成的损失和惊吓,我们非常抱歉。您的假发……以及后续可能需要的任何补偿,我们会全部负责。”
他的态度太过干脆利落,反而让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发泄的赵老师噎住了,张着嘴,一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程弋继续道:“如果您现在方便,我们可以协商一下具体的赔偿事宜。或者,您也可以明天直接联系学校的教务处,由学校方面介入处理,我们同样会全力配合。”
他给出的是选择,但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公事公办的效率和冷静。这种冷静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赵老师头顶的怒火(虽然物理意义上的火已经熄了)。
赵老师喘了几口粗气,看着程弋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极具压迫感的脸,又瞪了一眼他身后那个缩着脑袋的小混蛋,最终悻悻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明天还要上课!没工夫在这儿耗着!赔偿!必须赔偿!明天我就去找教务处!”
“可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程弋从口袋里拿出便签和笔,快速写下一串数字,递给赵老师,“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赵老师一把抓过纸条,又狠狠剜了程时木一眼,气哼哼地整理了一下并没什么可整理的衣领,顶着光亮的脑袋,转身快步走了,背影都透着愤懑。
烧烤店老板见状,也松了口气,赶紧溜回店里照看他的生意。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烧烤架上的油脂滴落炭火发出的滋滋声,和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
周浩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声对程弋说:“弋哥,那个……要是没我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程弋冲他微微点头:“谢谢。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周浩如蒙大赦,赶紧拍了拍程时木的肩膀,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溜之大吉。
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人,站在路灯投下的那一小圈光晕边缘,阴影将程时木大半个身子都吞没了。
程弋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程时木身上。
程时木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校服外套下摆,那处焦黑的痕迹格外刺眼。他能感觉到他哥的视线像实质一样压在他的头顶,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等待着预料中的狂风暴雨,甚至偷偷绷紧了小腿肌肉,准备迎接可能真的会踹过来的那一脚。
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立刻到来。
程弋只是走近了一步,伸出手,不是打他,而是捏住了他被烧焦的袖口,指尖捻了一下那块焦黑的、发硬布料。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酒精灯?”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对赵老师时更低沉,听不出情绪。
程时木身体抖了一下,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实验课做完,忘了放回器材室……就、就拿着玩了……”
“玩?”程弋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语调平直,却让程时木头皮发麻。
他猛地抬起头,急急地辩解,眼圈有点发红,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委屈的:“我不是故意的!哥!真的!我就是看他那个假发有点歪,想……想帮他弄正一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就烧着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显然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蹩脚得可笑。
程弋松开了他的袖口,没对他的辩解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一切伪装,直直看到人心底最虚怯的地方。这种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都更让程时木难受。
他宁愿他哥骂他,甚至打他两下,也好过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好像对他已经失望透顶,连教训都懒得教训。
“哥……”程时木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下意识地想去抓程弋的胳膊。
程弋却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程时木心里。
“站好。”程弋命令道,声音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程时木僵在原地,手指蜷缩起来,慢慢垂了下去。
程弋的目光扫过他脏兮兮的校服和惊惶未定的脸,最终落在他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为什么给我打那个电话?”程弋忽然问,问题跳脱得让程时木一愣。
“啊?”
“在我接电话之前,你已经把赵老师的假发点着了,是不是?”程弋的声音很冷静,像是在分析案情,“周浩在场,他肯定会第一时间联系我或者学校。你明明知道躲不过去。”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剖开程时木所有的小心思。
“所以,为什么还要特意打那个电话?还要说那种……”程弋的话音在这里极其轻微地卡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废话。”
程时木的脸猛地涨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当时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听见他哥的声音?说他潜意识里觉得,只要先胡搅蛮缠地说点惊天动地的浑话,也许就能搅乱他哥的思路,让他忽略掉自己又闯祸的事实?还是说……在那电光石火的心慌意乱间,那句被用来当挡箭牌的“喜欢”,其实并不全然是假的?
这些混乱的、羞于启齿的念头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心跳如鼓,却一个字也泄漏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
程弋看着他这副样子,红透的耳根,颤抖的睫毛,死死咬住的嘴唇,那里面透出的不仅仅是害怕和羞愧,还有一种更复杂的、他一时无法精准定义的情绪。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
“回去再说。”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朝着警车走去,“上车。”
程时木如蒙大赦,又像是被判了死缓,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敢迟疑,赶紧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包,小跑着跟了上去,像一只小心翼翼跟着领路人的闯祸小狗。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了进去,规规矩矩地系好安全带,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程弋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蓝色的顶灯熄灭了,车厢内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微的光,勾勒出程弋侧脸冷硬的线条。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街灯的光流一道一道地划过车内,明明灭灭,照亮程弋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也短暂地照亮程时木不安的、偷偷瞥向他哥的侧脸。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这种沉默压得程时木几乎窒息。他宁愿他哥现在就把车停在路边,狠狠骂他一顿。他尝试着开口,声音干涩:“哥……那个假发……”
“我会处理。”程弋打断他,目视前方,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程时木绞尽脑汁,想再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僵局:“你……你吃饭了吗?”
“吃了。”
“哦……”
对话再次夭折。
程时木泄气地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他想起刚才电话里,他哥那句冰冷彻骨的“打断你的腿”,又想起他哥赶到后,冷静地处理一切,没有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甚至……没有立刻动手教训他。
这种区别对待,让他心里生出一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希冀。也许他哥并没有真的那么生气?
就在这时,程弋忽然开口,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你刚才在电话里说的……”
程时木的心猛地一跳,瞬间绷直了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哥要问那个问题了!他该怎么回答?承认是胡说八道?还是……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
程弋的话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经过了权衡:“……那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不是疑问,不是探究,而是直接下了禁令。
程时木满腔翻腾的热血和混乱的思绪,被这句话一下子冻住了。他愣愣地转过头,看向他哥。程弋依然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峻,没有丝毫动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比如“不准闯祸”、“不准打架”。
原来他根本不在乎那句话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懒得去分辨那是不是又一个拙劣的玩笑。他只是单纯地、不容置疑地禁止它。
一种比害怕和羞愧更尖锐的情绪,猛地攫住了程时木。那是一种混合着难堪、失落、还有一丝被彻底无视的愤怒的情绪。
他猛地扭回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热意。他死死咬住牙关,把那股不争气的热流逼了回去。
“听见没有?”程弋没有得到回应,追问了一句,语调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程时木梗着脖子,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粝:
“……嗯。”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程弋似乎满意了这个答复,不再说话。
车厢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厚重,像一道无形的墙壁,隔开了两人。
程时木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模糊的光斑,心里一片混乱的冰凉。他忽然觉得,也许挨一顿打,反而要好受得多。
至少,疼痛是真实的,是能感受到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哥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推到了某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遥远的距离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