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戏拍完，陆允只觉得后背上那片被郑宇推搡撞到，又被威亚勒过的地方，一阵阵闷闷地抽痛。
    经纪人张姐通知他，不用再回岛上那漏风的棚屋了，黎先生把他的游艇借给了剧组，作为主要演员的临时住所。
    消息一出，剧组上下都洋溢着一种过节般的气氛。
    不少人跑去跟傅海晴道谢，言语间满是羡慕：“傅小姐，黎总真是太体贴了！”
    “肯定是心疼您在这岛上受苦了！”
    傅海晴笑着应对，眉眼温柔。
    陆允默默听着，垂下眼。
    这样也好，他住哪里都无所谓。
    只是这游艇，终究是沾了傅海晴的光。
    他还是最在意傅海晴的。
    回到游艇上那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他反锁上门，费力地脱掉戏服。
    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侧身一看，后腰上方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肿胀，在冷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吸了口凉气，从随身的药包里翻出活血化瘀的喷雾，手臂别扭地伸到背后，呲呲喷了几下。
    冰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
    这点伤，跟小时候在深水埗被人追着打、头破血流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要是放在以前，郑宇敢这么阴他，他早就让对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街头规矩”了。
    但现在不行。
    他不能还手，不能声张。
    郑宇有气，他理解。
    抢了别人势在必得的角色，总要付出点代价。
    以后小心躲着点就是了。
    最主要的是，他不能给黎兆霆惹事。
    不能让别人觉得，黎兆霆力排众议选出来的人，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麻烦精。
    几天后，后背的伤稍微消了点肿，颜色由青紫转为暗黄。
    又是一场和郑宇的对手戏。
    这场戏是陈帆暗中发展的运输线被杰克逊（郑宇饰）察觉，杰克逊带人前来码头搜查，言语羞辱陈帆，并试图强行扣押货物。
    陈帆据理力争，在推搡中，杰克逊“不小心”将陈帆推倒在堆放着锈蚀铁锚和缆绳的杂物堆上。
    实拍时，郑宇脸上挂着符合人设的倨傲与恶意，手上的力道却远超剧情需要。
    陆允被他猛地一推，脚下被一条垂落的粗缆绳绊住，整个人失控地朝后倒去，右小腿外侧重重地刮过一根生锈的铁锚尖角！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陆允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戏服裤子被划开一道口子，血很快渗了出来。
    “卡！很好！”导演喊道，“叫医生。”
    郑宇立刻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上前：“陆老师，没事吧？不好意思，刚才太投入了！”
    陆允咬着后槽牙，借着工作人员的搀扶站起来，勉强笑了笑：“没事，郑老师敬业。”
    当晚，周锐例行公事地打电话来询问拍摄情况。
    陆允握着手机，声音平静无波：“周助理，一切顺利，剧组大家都很照顾我，放心吧。”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当剧组正在灯塔附近取景时，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那架熟悉的黑色直升机，如同神兵天降，直接落在了片场旁边的空地上。
    舱门打开，黎兆霆迈步下来，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休闲装，在一片原始粗粝的海岛背景中，显得格格不入，又无比夺目。
    片场瞬间骚动起来。
    众人纷纷交换着“果然如此”的眼神，低声议论着：
    “黎总真是心疼未婚妻，才隔了几天又特意飞来探班。”
    “今天男女主的亲密戏，黎总要亲自盯啦！”
    陆允正在补妆，看到那个身影，心脏猛地一跳，手里的水瓶差点没拿住。
    他以为至少要等两三个月才能再见到的人，竟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一股隐秘的、压不住的欢喜刚要从心底钻出来，却被周围那些清晰的议论声硬生生按了回去，瞬间转化成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是啊，他是来探傅小姐的班。
    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对。
    自己这点因为见到他而控制不住的雀跃，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又……那么卑劣。
    那欢喜像被海风吹冷的炭火，外面覆上了一层灰，只剩下里面一点不甘心的余温，灼得他胸口发酸。
    上午安排的，正好是陈帆与伊莎贝尔（傅海晴饰）在灯塔下的感情戏。
    伊莎贝尔对陈帆这个身份复杂、却与岛上所有人都不同的男人产生了好奇与隐约的好感，主动靠近。
    剧本里有一些若有似无的肢体接触和眼神交汇。
    陆允本来跟傅海晴演感情戏就心里发虚，此刻看到黎兆霆直接坐在了导演旁边的监视器后面，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这个方向，他更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尤其是在他“洞悉”了黎兆霆此行的“真正目的”后，这种在正主面前“表演”与其未婚妻亲昵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卡！陆允，眼神不对！你要表现出被吸引，但又克制的感觉，不是像见了鬼一样！”导演皱着眉头喊道。
    接连NG了几次。
    傅海晴看出他的不自在，趁着间隙，低声安慰他：“陆允，放松点，别想太多，把自己当成陈帆就好。”
    陆允点点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他怎么能不想？
    他正在试图“吸引”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未婚妻啊！
    导演看他状态实在不对，挥挥手：“大家先休息一下，准备下一场。陆允，你自己找找感觉。”说完，他转身想跟黎兆霆汇报一下拍摄进度。
    谁知黎兆霆根本没理会导演，他站起身，径直朝着独自待在灯塔背阴处、正懊恼地抓着头发的陆允走了过去。
    陆允听到脚步声，一抬头，看到黎兆霆，更是窘迫得想把自己埋进沙子里。
    黎兆霆在他面前站定，垂眸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拿出你之前演《卡萨布兰卡》的情绪。”
    陆允猛地一怔。
    《卡萨布兰卡》。
    那是黎兆霆给他做特训时，让他反复揣摩过的一部电影。
    里面那段在机场诀别的戏，充满了克制、挣扎与深埋在平静下的巨大情感浪潮。
    他瞬间明白了黎兆霆的意思。
    陈帆对伊莎贝尔初萌的情感，不也正是如此吗？
    被吸引，却又因为身份、处境和内心的骄傲而必须克制。
    “我……我知道了，黎先生。”陆允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再次回到镜头前，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面对傅海晴，他的眼神里有了复杂的层次，那是一种被光芒吸引的本能，混合着自知身处泥潭的克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的笨拙心动。
    “过！很好！”导演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中午放饭，傅海晴很自然地走到黎兆霆身边，笑着挽起他的手臂：“兆霆，我们回游艇上吃吧？这里海风大。”
    黎兆霆点了点头，随着她离开了。
    陆允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默默接过场务递来的盒饭，走到一个避风的角落，心里像是被海风吹过，空落落的，还带着点自责。
    如果不是自己上午状态不好，也不会耽误大家那么多时间。
    下午开工，大家都以为黎兆霆陪着傅海晴，不会再来了。
    没想到，开拍前，他又出现在了导演身旁，目光沉静地落在监视器上。
    下午要拍的，正是陆允和郑宇的码头冲突戏，其中有不少推搡、追逐的动作场面。
    郑宇一看到黎兆霆坐镇，脸色就微微发白，之前那点嚣张气焰彻底熄了火，全程规规矩矩，严格按照武指设计的动作来，不敢有丝毫逾越。
    陆允的右腿伤口虽然简单处理过，但动作一大，还是牵扯着疼。
    他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硬是撑着把一条条动作戏拍完了，过程异常顺利。
    就在导演准备喊“过”的时候，黎兆霆却忽然拿起了连接着现场喇叭的导演话筒。
    他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不高，却让整个嘈杂的片场瞬间安静下来。
    “你的腿受伤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陆允身上。
    陆允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连忙摆手：“没有，黎先生，我腿没事。”
    监视器后面，黎兆霆的目光锐利如刀，声音沉了几分：“你把裤腿撩起来。”
    片场静得能听见海浪声。
    众目睽睽之下，陆允不想让场面更难堪。
    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慢吞吞地撩起了左腿的裤腿。
    光洁的小腿，没有任何伤痕。
    “另一个。”黎兆霆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围的工作人员开始不安地交换眼神。
    昨天陆允腿受伤流血，很多人都看见了，怎么伤的，大家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黎兆霆护短是出了名的，他旗下的艺人被这样欺负……
    陆允知道瞒不住了，心脏沉到了底。
    他闭了闭眼，认命地，缓缓卷起了右腿的裤腿。
    一大片狰狞的、边缘泛着深紫色的淤青暴露在阳光下，上面覆盖的白色纱布，清晰地渗出一团刺目的鲜红血迹。
    整个片场，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黎兆霆周身的气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降低，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他没有看别人，只盯着陆允，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开口问道：
    “谁干的？”
    这三个字，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郑宇吓得腿一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陆允面前，声音带着哭腔：“陆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昨天不小心！是我的错！”
    他又转向监视器的方向，涕泪横流，“黎总！黎总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我这次吧！”
    他的经纪人也连滚爬爬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地对着黎兆霆道歉：“黎总，误会！都是误会！是意外！郑宇他太投入了！我们一定好好赔偿陆老师，加强艺人管理……”
    黎兆霆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对旁边的周锐微一颔首。
    周锐立刻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然后递到黎兆霆面前。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昨天拍摄时，郑宇明显加大力道，并用脚暗中绊倒陆允，致其撞上铁锚的监控录像片段。
    几乎就在周锐放下手机的同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
    周锐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递给了黎兆霆。
    黎兆霆接过来，直接按了免提键。
    一个焦急惶恐的中年男声瞬间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片场：“黎总！黎总您好！我是天耀的刘建国啊！郑宇那个王八蛋不懂事！冲撞了您的人！我替他向您赔罪！求您高抬贵手，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们天耀一定……”
    黎兆霆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对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才淡淡地开口，打断了他：
    “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雷霆万钧、不留丝毫余地的处置方式震慑住了。
    一句话，就断送了一个当红小生所有的前程。
    郑宇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下午的戏在一种极其诡异的低气压中拍完。
    回到游艇，陆允心里七上八下。
    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换演员，舆论风波，对剧组的影响……
    他在餐厅外的甲板上找到了正在打电话的周锐。
    等周锐挂断电话，陆允连忙上前，语气带着恳求：“周助理，今天的事……能不能跟黎先生说说情？其实……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擦破点皮，流了点血。郑宇他……他也知道错了。现在换人，对剧组影响太大了，外面不知道会怎么传……”
    周锐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深邃，像是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他看了陆允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陆允耳边炸开：
    “陆先生，”周锐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你当初背叛他的时候，他都没动你一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