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滩的市集像一锅煮沸的糖浆，黏稠的热闹裹着人声翻涌。阡陌小道与宽阔大街交错缠绕，叫卖声扯着嗓子往上冲，讨价声磨得细碎，孩童的笑声脆生生钻入耳膜，客人闲聊的话语混着汗味飘散，满街都是活色生香的烟火气。
    几个挑夫佝偻着背，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水浸透，前胸后背洇出深褐的印记，仿佛结了层白花花的盐霜。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滚下来，滑过眉毛睫毛，滴进他们眼白混浊的眸子里，蛰得眼角泛起团团红血丝。正当他们脚步匆匆地挑着货物穿街走巷，前路却被人稳稳挡住。抬头一看，正是管这片市集的小吏。
    “老爷，可是有什么吩咐要唤小民们？”挑夫们放下担子，语气里满是恭谨。
    那小吏眼睛不大，瞳仁里却闪着精明又警惕的光，像极了巷口盯着猎物的狸猫，既像能看穿人心底的盘算，又似在时刻掂量着利弊得失。他嘴角总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那笑意里掺着官场的圆滑，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狡黠，让人看了心里发紧。
    “哦，也没什么大事，”小吏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敷衍的热络，“太平年月，千行百业都兴旺，都是好事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些许，“只是做买卖嘛，总得有个好地盘，客人好找，生意才能兴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几名挑夫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前几日这小吏就打着“规整市集、方便客人”的旗号，把茶馆酒楼、小吃门脸，还有卖米面鸡蛋、糖葫芦糖人的摊子，甚至连卖头花首饰的小铺都重新分配了一遍。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趁机敛财——收了银子好处的，就被分到人流最旺的黄金地段；没打点的，全被赶到了犄角旮旯的冷僻地方，生意一落千丈。
    可挑夫们跟那些固定店铺不一样啊。他们就像水里孤独又强壮的鱼，流动又临时，平日里要么在街头、码头、驿站这些地方“趴活”，要么等着雇主召唤，从没有什么固定的营业铺子。肩上搭着褡裢、扛着扁担，守在交通枢纽处，有需要的雇主自然会主动找来。他们虽有脚夫帮的聚集地，却绝非对客营业的“店铺”，哪里需要什么地盘划分？
    想通这点，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挑夫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回话：“老爷，您也知道，我们这行儿自古就没有租店铺的规矩，再说，我们也没那盖铺子的银钱啊。”
    话音刚落，那小吏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啪！”一声脆响，肥厚宽大的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了那挑夫脸上。
    “糊涂蛋！”小吏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不耐与暴戾，“打你都脏了我的手！”
    挑夫被打得一个趔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他捂着脸，眼里满是惊愕与屈辱，却敢怒不敢言。周围的喧闹似乎戛然而止，几道目光偷偷投过来，又飞快地移开，市集的热闹里，忽然掺进了一丝让人窒息的压抑。
    小吏脸上的暴戾丝毫未减，一巴掌的火气哪里够消。他瞪着地上的货担，抬脚就往捆好的货物上使劲踹去，竹筐摇晃，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滚了大半。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啊！”一个半大的小脚夫急得满脸通红，连忙扑上前去抱住他的腿，想拦住这毁生计的一脚。
    “狗东西！也敢拦我？”小吏勃然大怒，另一只脚猛地抬起，重重蹬在那孩子的肚子上。“咚”的一声闷响，小脚夫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往后倒去，重重摔在坚硬的土地上，脸色瞬间惨白，疼得蜷缩起身子，连哭喊声都挤不出喉咙。
    旁边一名挑夫见状，慌忙冲过去将孩子抱起，声音里带着哀求。先前挨了打的年长脚夫也连忙上前，弓着身子不停作揖：“哎呦，老爷恕罪！是我们糊涂，是我们不对！您这是为我们好，我们心里明白！”他额头上的汗珠混着刚才被打出来的血丝往下淌，“我们请老爷喝茶，全当孝敬您！只是今日这是第一单生意，刚开张，等运完货得了钱，立马就给您送过去！”
    “奶奶的，早干嘛去了！”小吏啐了一口，眼里的凶光不减，说着就要抬脚往剩下的货担上踹，摆明了要毁了他们的生计。
    市集上的喧闹早已淡了下去。围观的人们要么悄悄收起摊位往家走，要么缩在远处探头探脑，没人敢上前劝说半句。这小吏是这片的地头蛇，日日在此盘剥，谁也不愿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挑夫，惹祸上身。偌大的市集里，两三百号人，竟没有一只敢出头的鸟，个个都像待宰的羔羊，默默看着这场欺凌。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缓缓穿过人群走来。那人身着一袭黑金蝴蝶刺绣的袍子，衣料华贵，绣纹在阳光下流转着暗哑的光泽，与这满街的粗布麻衣格格不入。他步伐从容，神色淡然，径直走到小吏身后。
    小吏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身行头，心里咯噔一下，先前的暴戾瞬间收敛，脸上又堆起那副圆滑的笑，眼球滴溜溜乱转，连忙转过身拱手：“这位大人看着面生，不知是……”
    男人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平淡无波：“我不是什么大人，不过是个算命先生罢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吏骤然僵硬的脸上，“倒是劝你一句，次日大凶，尤其忌那又方又圆的东西，提都不能提。”
    话音刚落，小吏突然捂住肚子，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腹内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什么东西顺着食道往上涌。他猛地张开嘴，“哇”的一声，竟吐出满口白花花的蛆虫！那些蛆虫落在地上，还在蠕动爬行，一股恶臭瞬间弥漫开来，让人作呕。
    “扶……扶我去医馆……”小吏浑身抽搐，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往日里跟在他身后摇旗呐喊的狗腿子，今日偏偏一个都没带在身边。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没挣扎几下，就彻底停止了抽搐，双眼圆睁，没了气息。
    周围的人先是死寂一片，紧接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悄悄爬上了欢喜，眼底藏着压抑许久的畅快，恨不得立刻敲锣打鼓，庆祝这市侩小吏自食恶果。天狂必有灾，人狂必有祸，这话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