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灼热，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叶片，在熙熙攘攘的校园主道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开学第一天，沉寂了一个暑假的菁华中学重新被青春的喧嚣填满。公告栏前挤满了查看分班结果的新生，欢声笑语、追逐打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属于开学日的、躁动不安的活力。
    楚言钰低着头，像一尾沉默的鱼，逆着人流，小心翼翼地穿行。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领口和袖边都隐约能看到磨损痕迹的蓝色校服，在周围一片崭新、合体的新校服中，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上一届的淘汰品，尺寸也有些偏大，更衬得他身形清瘦单薄。
    周围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诧异，或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都像细密的针，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痒。他下意识地收紧怀抱，将那个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书包更紧地搂在胸前，仿佛这样能构筑起一个无形的屏障。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走到高一（三）班的教室，找到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喂，你看那个人……”有压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
    “他的校服……怎么是旧的？”
    “不知道，感觉好怪。”
    楚言钰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习惯了这种注视，也预想到了开学日会面临的场景，但当真正身处其中时，那份如影随形的窘迫和难堪，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家庭的变故，经济的困窘，像一层洗不掉的灰色底色，笼罩着他尚未完全展开的青春。选择菁华这所重点中学，是因为这里提供给他这类成绩优异但家境困难的学生全额奖学金，这是他唯一能继续学业的路。
    穿过喧闹的主道，教学楼近在眼前。就在他微微松了口气，准备踏上台阶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初中部的”特困生”楚言钰吗？你也考进菁华了？”
    楚言钰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脚步顿住。
    三个穿着崭新校服的男生堵在了他面前，为首的那个，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恶意的笑容，正是一直以来以取笑他为乐的林浩。初中同校三年，这样的场面楚言钰经历了太多次。
    “啧啧，真是阴魂不散。”林浩走上前，故意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扫视着楚言钰，“进了高中也不知道换身行头？穿着这身破烂就来报到，也不嫌给我们学校丢人。”
    他旁边的两个跟班发出嗤嗤的低笑。
    楚言钰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来。他知道，反抗和辩解只会引来更过分的嘲弄和针对。沉默，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保护色。
    他试图绕过他们，却被林浩侧身再次挡住。
    “急着走什么？老同学见面，不聊聊？”林浩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楚言钰怀里的书包，“怎么，包里藏着什么宝贝，怕我们看见？”
    “没……没有。”楚言钰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没有就看看呗。”林浩说着，手上用力，就要去扯他的书包带。
    就在楚言钰下意识后退，脊背快要撞到冰冷墙壁的瞬间，一道清朗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插了进来。
    “开学第一天，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这边僵持凝滞的气氛。
    楚言钰和林浩几人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高挑挺拔的男生正站在几步开外。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肩线平直，裤线笔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爽利落的气质。他的面容俊朗，眉眼舒展，鼻梁高挺，唇边似乎天然带着一抹温和的弧度，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眸正平静地看着他们这边。
    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耀眼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林浩几人显然认出了来人，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收敛了大半，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白、白学长……”林浩有些结巴地打招呼。
    白璟珩。
    楚言钰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即使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说过这位菁华中学的风云人物。高三的学长，学生会主席，常年稳居年级第一的学神，家世好，长相好，是真正站在校园金字塔顶端、光芒万丈的存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璟珩的目光淡淡扫过林浩几人，最后落在了被他们半包围着的、低着头紧抱着书包的楚言钰身上。那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无助”和“抗拒”。
    “需要帮忙吗？”白璟珩的声音放缓了些，这句话明显是对着楚言钰问的。
    楚言钰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温和的眼眸里。那双眼睛很好看，瞳仁是清浅的褐色，像浸在泉水里的琥珀，干净又透彻，里面没有他惯常看到的嘲笑、怜悯或审视，只有一种平静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关切。
    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白璟珩。比他想象中……还要耀眼。
    “没、没事。”楚言钰几乎是立刻又垂下了眼睑，声音低若蚊蚋。他不习惯成为焦点，更不习惯被这样的人物“关注”。
    白璟珩的视线在他那身过于宽大和陈旧的校服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眸色几不可查地深了深，随即重新看向林浩，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学典礼快开始了，不去礼堂集合吗？”
    “去，这就去！”林浩如蒙大赦，连忙点头，狠狠瞪了楚言钰一眼，带着两个跟班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碍眼的人消失了，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楚言钰却感觉更加无所适从。他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应该道谢吗？可是说什么？谢谢学长解围？
    就在他正欲开口之际，白璟珩却向前走了两步，在楚言钰面前站定。
    一股清淡好闻的、像是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气隐隐传来。
    “你是高一的新生？”白璟珩问，声音依旧温和。
    “……嗯。”楚言钰盯着自己的鞋尖，点了点头。
    “哪个班的？”
    “三班。”
    “巧了，你们班的临时班主任李老师是我以前的数学老师。”白璟珩似乎笑了笑，“礼堂在综合楼那边，沿着这条路直走，看到红色的那座建筑就是。新生不熟悉环境，容易走错。”
    他是在给自己指路
    楚言钰有些愕然，再次抬起头。白璟珩正看着他，唇边那抹温和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谢……谢谢学长。”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道谢。
    “不客气。”白璟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眼前的少年有着非常干净的眉眼，圆润的鼻头，脸小小的，看着实在惹人怜惜，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缺乏这个年纪应有的血色，像一株长期不见阳光的植物，脆弱，漂亮，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倔强感。“快去吧，开学典礼别迟到了。”
    说完，他并未再多做停留，对楚言钰微微颔首，便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
    楚言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周围重新变得空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干净清冽的气息。
    刚才发生的一切，短暂得像一个不真实的幻觉。
    他被林浩几人堵截的难堪，和那个带着光芒将他从窘境中拉出来的白璟珩。
    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脸上也似乎有些发烫，是被阳光晒的吗？还是……
    他用力摇了摇头，今天的偶遇，大概只是一个意外，一次微不足道的、出于学生会主席职责的“维持秩序”罢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书包，按照白璟珩指的方向，低着头，快步向综合楼走去。
    开学典礼在宽敞明亮的礼堂举行。校领导冗长的讲话，优秀学生代表的发言，千篇一律的流程。楚言钰坐在班级队伍靠后的位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主持人宣布：“下面，有请高三（一）班，白璟珩同学，作为在校生代表发言！”
    整个礼堂瞬间响起了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女生区域，隐隐还能听到压抑的小小欢呼。
    楚言钰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聚光灯下，白璟珩从容不迫地走上主席台，站在了发言席前。他甚至不需要看稿，姿态舒展，面带微笑，开始了他的演讲。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清朗、沉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谈理想，谈规划，谈对学弟学妹的欢迎和鼓励。
    那一刻，他仿佛天生就该站在那样的地方，接受所有人的注视和仰望。
    楚言钰坐在昏暗的观众席里，仰头望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隔着一整条银河。
    他只是一个不小心跌入这片星河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发言结束，掌声雷动。白璟珩鞠躬，下台，身影消失在幕布之后。
    楚言钰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微微蜷起的手指上。指尖有些冰凉。
    开学典礼终于结束，各班依次退场。楚言钰随着人流慢慢往外走，心情复杂。新的环境，旧日的阴影似乎并未完全散去，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样子，还有那双温和的眼睛，不经意间，已经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涟漪微荡，悄无声息。
    他的高中生活，就这样，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作者闲话：

    可能下一章就是学长视角嘟有泥塑内容慎入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