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教室里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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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景深指间夹着一支白色粉笔,在光滑的黑板上写下“社会结构的潜功能”一行字,粉笔与板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能容纳百余人的阶梯教室里回荡,像冬日里一股不急不缓的暖流。然而,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讲台正前方那片独特的“真空地带”所吸引。
开学已近两月,社会学导论这门课,几乎座无虚席。青春的面孔挤满了后几排的座位,窃窃私语、专注笔记、或是隐藏在书本后的手机屏幕微光,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大学课堂图景。
唯有第一排。
唯有那个学生。
第一排的座位,宽阔得近乎奢侈,也空旷得令人玩味。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喧闹与人群隔绝在外。而打破这片“无人区”的,总是他——那个几乎每次课都提前十分钟到达,悄无声息地坐在正中央位置上的男生。
他叫沈清晏。陈景深在花名册上确认过这个名字,清河海晏,寓意宁静平和。名字很美,与人……倒也相符,只是那宁静之下,似乎压抑了太多别的东西。
陈景深的讲台与第一排座位,不过几十公分的间隔。他有时在讲课时微微俯身,便能清晰地看到男生低垂的头顶。柔软的黑发有些过长了,缺乏打理地遮住部分额头。一副老土笨重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总是穿着灰扑扑的、明显不合身的卫衣或外套,领子拉得很高,像是要把自己彻底藏进去。
一个沉默的、近乎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这是陈景深对他的初印象。
但陈景深观察久了,便品出些不同寻常来。
沈清晏的沉默,并非放空或漠然。他笔记做得极认真,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偶尔陈景深讲到某个有趣的理论延伸,台下发出会心的轻笑时,他会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懵懂的、急于理解的光芒,像一只在丛林里警惕又好奇的小兽。
他似乎没有朋友。每次课,总是独自而来,下课铃一响,便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迅速收拾好东西,低着头,贴着墙边悄无声息地离开,从不与人交谈,也无人与他搭话。陈景深曾见过几次有活泼的学生试图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受惊般地缩一下肩膀,含糊地应一声,便匆匆走开,留下对方尴尬地站在原地。
他成了一座孤岛。而陈景深,是离这座孤岛最近的、唯一的观察者。
今天这节课,沈清晏的状态似乎格外糟糕。他依旧坐在老位置,脊背却不像往常那样挺直,而是微微佝偻着,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课才过了半小时,陈景深就注意到,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开始一下一下地往下点,握着笔的手也松了力道,搁在摊开的笔记本上。
他睡着了。
陈景深讲课的语速未变,目光却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是在兼职打工太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男生的睡颜被镜框和刘海掩护着,看不太真切,只能看到一小片苍白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薄的嘴唇。
他没有叫醒他。一个总是如此紧绷的孩子,能在这满是人的教室里睡着,或许是真的累极了。
然而,大约只过了五六分钟,陈景深正讲到埃米尔·杜尔凯姆关于“社会事实”的论述时,沈清晏的身体猛地一个激灵,自己惊醒了。
他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和混乱,随即迅速被惯有的惊慌取代。他手忙脚乱地扶正眼镜,一把抓过笔,重新摆出认真记录的姿态,连耳根都泛起了羞愧的红色。
陈景深心中掠过一丝疑虑。那惊醒的一瞬,眼神变换得太快,空茫与惊慌之间的切换,突兀得有些不自然。但他没有表露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他的课程。
“……因此,杜尔凯姆认为,社会事实外在于个人,却又对个人具有强制性的约束力。”陈景深放下粉笔,双手撑着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拉近与学生距离的姿态。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了正前方。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结合自身的经历,来谈谈你们感受到的、来自家庭或学校环境的”强制性约束”呢?”他提出了一个开放性的问题,旨在引导思考。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学生低头躲避视线,有学生跃跃欲试。陈景深看着沈清晏,他正死死地盯着笔记本,仿佛要把纸面烧穿,握着笔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在紧张。
一个念头划过陈景深的脑海:让他开口。不是逼迫,而是给他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一点点。
“沈清晏同学,”陈景深的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带着明确的鼓励,“你来谈谈你的看法,好吗?”
一瞬间,整个教室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了第一排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沈清晏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他的瞳孔在镜片后急剧收缩,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不仅仅是被突然点名回答问题的窘迫,那是一种近乎恐惧的、被推到悬崖边的绝望。
他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僵在原地一两秒。然后,在陈景深还没来得及用更温和的话语安抚他时,沈清晏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动作之大,带动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陈景深一眼,只是像一只被**惊起的、慌不择路的兔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座位,在百余道错愕、好奇、或许还有几分嘲弄的目光中,低着头,几乎是逃跑般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身影狼狈,转瞬消失。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学生们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压抑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吓跑了?”
“至于吗……”
陈景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好了,我们继续。”他重新拿起粉笔,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丝疑虑和担忧,正在迅速扩大。
仅仅是性格内向、紧张,会做出如此激烈的、近乎失态的反应吗?那逃离的背影,充满了某种崩溃边缘的决绝。
他不由得又想起男生惊醒时,那一瞬间空茫而陌生的眼神。
下课铃响,学生鱼贯而出。陈景深慢慢整理着讲义,目光落在第一排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上。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西装内袋中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您好,我是陈景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一个与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慵懒沙哑,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似的年轻男声传了过来:
“陈教授是吧?我家那个”小笨蛋”刚才是不是在你课上出洋相了?”
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和一丝……玩味。
陈景深整理讲义的动作顿住了。他站直身体,眉头微微蹙起:“请问你是?”
“我?”那边的声音轻笑了一下,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我叫陆燃。是沈清晏的……”哥哥”。”
“哥哥?”陈景深重复着这个称呼,心中的疑云骤然浓重。他记得沈清晏的入学档案,家庭成员一栏,是空的。
“对啊,”自称陆燃的男人语调轻松,“听说您很”关心”他?正好,我也想跟您聊聊。今晚八点,”迷雾”酒吧,怎么样?”
不等陈景深回答,那边又轻笑着补充了一句,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毕竟,您看起来,对我们家清晏……很感兴趣?”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陈景深握着手机,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窗外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沈清晏。
陆燃。
哥哥?
迷雾酒吧……
那个沉默的、逃跑的男学生形象,与电话里这个慵懒、大胆、甚至带着挑逗意味的“哥哥”的声音,形成了无比尖锐的矛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坐在他讲台前几厘米的、看似透明的男生,其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待解的谜题。
而一场始于偶然的探索,此刻,已被悄然拨动了命运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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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