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分岔路口与拿铁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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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携着香樟滴翠的清苦,裹着凤凰燃霞的甜香,卷着校外跳蚤市场的喧阗——二手书摊的“五块一本”、学士服出租的“拍照立减十块”,穿堂而过,钻进“梧桐巷咖啡馆”的雕花玻璃门。
林栀执银勺反复划着拿铁奶泡,乳白泡沫漾开细碎纹路,如未展的素笺浸了墨,缠缠绕绕,恰似她心底百转千回的绪丝:有毕业季的茫然如雾,有对远山的憧憬似霞,更有面对对面人时,眼底藏不住的涩,像陈年普洱未化的茶底。
这家栖在A大西门外的咖啡馆,是她与沈泽四载光阴的秘密洞天。原木吧台上,老周正用细棉布擦拭青花暗纹马克杯,杯身“2020级毕业快乐”的烫金字裹着暖光,旁侧堆着刚收的学士帽,帽檐沾着未干的校徽胶水,绛色帽穗垂落,风一吹便轻轻晃,像极了那年沈泽替她系上的书签穗子。墙上的便签墙挤得满满当当,泛黄的宣纸质感便签上,字迹或遒劲或娟秀:“愿登考研青云梯”“考公折桂,不负韶华”“赴西部之约,共赴天山雪”。最顶端压着半块未融的桂花糖,糖霜沁染纸面,晕开浅浅黄斑;最角落那张,是林栀大一写就的,墨痕已淡:“愿四载春秋过,活成心之所向模样。”如今纸角卷成波浪,似被时光揉皱又展平的旧信笺,藏着少年心事。
“又把奶泡搅成残雪了。”沈泽的声音裹着无奈,温热掌心轻轻覆上她不停晃动的手腕。指腹薄茧蹭过腕间细腻皮肤,似陈年竹卷摩挲宣纸,痒得人心尖发颤——那是他常年敲代码、握笔留下的印记,是独属于他的温柔纹路。林栀像被暖阳烫了一下,轻颤着却未抽手,反倒悄悄将腕子往他掌心贴了贴,似要借这温度,焐热即将到来的离别。
斜阳斜切落地窗,给沈泽发梢镀上一层鎏金。他着浅灰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腕间那块石英表——那是林栀大三攒了三月家教工资所赠。犹记那日在商场柜台前,她攥着钱包,指节泛白,犹豫半响,沈泽从身后圈住她,指尖点着表盘笑:“就它了,简约如竹,合我心意。”彼时他眉眼清朗,少年气如春日新柳;如今细框眼镜后,眉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似被烟雨打湿的云,沉沉坠在眼底。
“当真决定了?”三区”计划的支教名额?”沈泽声音压得极轻,似怕惊飞窗棂上栖息的麻雀。他目光落在林栀杯上,淡青杯壁绘着山茶,是老周特意留的,说“此花素净,衬姑娘品性”。
林栀颔首,指尖摩挲杯沿,虎口处浅疤隐隐发烫——那是去年为山娃修教室窗户时,被老杉木刺所留,像枚未褪的朱砂痣。“通知书昨日至,云川县教育局寄来的,朱红印章上”国家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几字,力透纸背。”她从帆布包取出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时指尖微颤,“清溪小学仅八十七稚子,五位先生,英语课全凭语文先生代授。上次视频里,听孩子读”apple”,竟拐进了方言调子,憨态可掬。你瞧这照片,泥操场的篮球架歪了腰,篮网破得似渔舟弃网,却仍立在风里。”
黑白照片上,孩子们的眼睛亮得惊人,似浸在山涧清泉里的碎玉。沈泽指尖轻轻拂过相纸,心尖像被细竹篾轻轻揪了一下。他忽忆去年暑假,陪林栀去留守儿童之家:扎双丫髻的妞妞画了栋歪歪扭扭的房子,朱砂红的屋顶,奶白的墙,说“想让林老师住这儿,不用每日走山路归家”。彼时林栀蹲在地上,眼眶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悄悄拽着他的衣角低语:“沈泽,他们连完整的水彩笔都没有,有的笔杆裂了缝,却仍攥得紧紧的。”那时他笑揉她发顶,说“往后常来便是”,未料她竟将这份“常来”,酿成了往后数载的人生抉择。
“你呢?”林栀转了话锋,目光落在沈泽面前的拿铁上——那是杯双倍浓缩,深褐液体冒着细泡,沈泽总说这般才够劲,似他节奏明快的人生,如鼓点催征。
沈泽沉默,指节叩着桌沿,节奏乱得似未调弦的七弦琴。斯坦福计算机科学硕士Offer,是他上月所获。彼时他第一时间订了林栀最爱的日料店,临窗位置可揽晚霞,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却刷到她的朋友圈:清溪小学的照片配文“静待奔赴之期”。他指尖一顿,终是删了消息——他怕自己的春风得意,会扰了她的笃定初心。
“我查过清溪小学的路。”沈泽声音微哑,似被咖啡烫了喉,“自市区乘四小时大巴,转三轮摩托,再徒步半时辰山路,雨天泥泞没鞋。冬日无暖炉,夜眠需覆两床厚被,连快递也只到镇上代收点,如山间鸿雁,迟迟难达。”
“你可知政策?”林栀打断他,眼眶泛红却扬着笑,从包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宣传单,指尖点着“生活补助”栏,眼底亮得似盛了星子,“国家年补两万余,更算基层服务年限,日后评职称可加分。老周说前年赴黔的学姐,今岁携孩子们的画作赴市参展,报纸上登了照片,孩子们的画里,满是山川日月。”
“那我呢?”沈泽声音软了下来,似迷路的少年,指尖轻碰她的手背,“斯坦福Offer有效期一年,我们同去美国,待满一载,你若仍想去支教,我便陪你归来,可好?我可申请远程为那边搭建教学系统,你我不必隔这般远,似参商两星,相望不相及。”
林栀重执银勺,奶泡早已消散,黑咖与白奶交融,成了浅褐,似褪了色的旧画。“大一那年,我随学院志愿者队去过大别山小学。有个唤小雨的姑娘,扎双丫髻,每日五更便起身,踏两时辰山路求学,正午啃自带的冷馒头,就着自家腌的梅干菜,嚼得腮帮鼓鼓,眼里却亮得像星。”她声音微哽,指尖攥紧照片,“她对我说,想当先生,只因先前的英语先生走了,无人教她读单词。我当时应她:”莫怕,日后自有新先生来。”如今,清溪小学的孩子们,也在等新先生啊。”
“喂,沈大学霸。”林栀忽抬首,强挤出笑,试图驱散沉郁,“别搞得如生死诀别一般。你我不过是分路寻景——你赴西洋,看硅谷高楼凌云,斯坦福落日熔金;我往深山,赏漫山映山红燃,看稚子笑时梨涡藏春。说不定某日,你研发出远程支教的机器人,我在课堂上启用,你我便算”隔山隔水,心意相通”了。”
沈泽被她逗笑,无奈摇头,眼底愁绪散了些许。他知她在宽慰自己,却仍被这份乐观感染——她总这般,纵前路坎坷,也能于荆棘中寻得繁花。“你啊,向来这般通透。”
“不然如何?”林栀挑眉,银勺轻敲杯壁,“终日愁眉不展?岂不辜负了这杯佳酿,这般春光?”
沈泽凝视着她,眼神渐次坚定,似乌云散尽,朝阳破雾。他知,他改不了林栀的决定,正如他难弃斯坦福的梦想——他们皆是认死理的人,一旦认准方向,便如松竹立崖,不肯轻易折腰。
“好,便依你。”沈泽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暖得她心底发烫,“无论身处何方,皆要安好。按时进食,莫要将就;夜早眠,勿熬夜备课。若受了委屈,无论我这边是晨曦还是星夜,即刻来电——斯坦福WiFi极速,纵你在山坳信号微弱,我亦开热点候你,如守岁待春。”
林栀颔首,用力回握,指尖扣进他指缝,似要将这份温度刻进骨血,藏进岁月。
“还有。”沈泽顿了顿,眼神郑重如立誓,“我这杯”洋咖啡”,终有一日会归寻你这杯”本土清茶”。届时,我携自研的教学AI,为你筑智能书馆,你我共教稚子看九州山河,观寰宇星河,可好?”
林栀“噗嗤”笑出声,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砸在手背,凉得像晨露。“好,我等你。只是届时,你莫嫌我——许是晒得如焦糖,手上磨出老茧,连穿裙子也失了模样。”
“怎会?”沈泽抬手,指腹轻拭她颊边泪痕,动作轻柔如拂易碎的瓷,“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最好的。纵晒黑了,也是浸了日光的暖,染了山水的灵,胜却世间一切模样。”
咖啡馆内,钢琴曲《卡农》缓缓流淌,裹着咖啡醇香与淡淡的桂花香,漫在空气里。老周端着两杯新制拿铁走来,青花杯轻搁桌面,悄无声息。“方才听闻二位提及支教?”他笑眼弯弯,眼角皱纹如菊瓣舒展,“去年有位后生赴滇支教,每月寄来明信片。上月那封画着梯田,背面题字:”稚子终会唱《小星星》,跑调亦如天籁。”这两杯我请,祝二位——”他望向窗外,穿学士服的学子举着“毕业快乐”的牌子拍照,衣袂翻飞如蝶,“祝二位此去,一似青松立崖,一若寒梅傲雪,纵隔千山万水,终能枝蔓相牵,各自璀璨。”
林栀与沈泽对视,相视而笑,眼底泪光未散,却亮得似双星。斜阳穿窗,洒在新的拿铁杯上,奶泡纹路细密,似未来的路——虽有分岔,却皆缀着光。
沈泽执勺,轻碰林栀的杯,“叮”的一声清响,似玉佩相击,在静谧的咖啡馆里格外清晰。“便约定了,各自登高,顶峰相见。”
“嗯,顶峰相见。”林栀举杯,浅啜一口,仍是熟悉的味道,不甜不腻,奶香混着咖香,似他们之间的情,纯粹如清泉,温暖如暖阳。
窗外,几位学子着学士服拍照,笑声裹着风飘进来,似撒了把桂花糖。林栀望着他们,忆起四年前的自己——扎马尾,着白裙,对未来满是憧憬,如含苞的栀花。如今,她将踏上一条僻静山路,虽有不舍,有忐忑,心底却揣着滚烫的热爱,似揣了袋星火。
她知,往后岁月,她会在山区教室,看稚子睁着好奇的眼,教他们读“ABC”,画七彩虹;而沈泽,会在斯坦福实验室,对着屏幕敲下一行行代码,追逐他的科技梦。他们会在各自的天地里,如松柏般挺拔生长,纵隔千山万水,根却在地下紧紧相连,向着同一束光。
沈泽望着林栀明亮的眼眸,心底不舍渐化为欣慰。他知,林栀所选之路虽苦,却能让她寻得真正的快乐——她本就不是贪安逸之人,她的光,需在需要她的地方,方能愈发璀璨。
“对了。”沈泽忽想起什么,从背包取出个紫檀木小盒,递至林栀面前,指尖微紧,“这个予你。”
林栀启盒,内卧一枚银质桂叶吊坠,边缘打磨得如月光淌过,正反两面镂刻“栀”“泽”二字,叶脉缠绕,恰似连理枝,于方寸间藏尽相思。
“托人定制的。”沈泽耳尖微红,挠了挠头,“你戴着它,便如我在侧。若思念起,便摩挲它,似我与你招手,与你相望。”
林栀取出吊坠,轻戴颈间,冰凉金属贴着胸口,转瞬便被体温焐热,似将沈泽的心意揣进了心房。她抬眸望他,眼眶泛红,却笑得明媚:“多谢你,沈泽。”
“与我,何需言谢。”沈泽笑揉她发顶,指腹蹭过发梢,软如柳絮。
咖啡馆里人渐多,多是穿学士服的学子,笑语喧阗,讨论着毕业旅行,规划着未来。林栀与沈泽坐于角落,静品拿铁,珍惜这难得的静谧——他们皆知,这般相守时光,往后难再得。
夕阳西下,晚霞如丹砂染天,似打翻了砚台。他们起身离店,走在A大小路,香樟叶在风中轻摇,投下斑驳光影,落在他们身上,似撒了把碎金。
“我送你回宿舍。”沈泽声音轻柔,似晚风拂柳。
“好。”林栀点头,脚步放得极慢,似要将这段路,走成永恒。
两人并肩而行,默然无语,却无半分尴尬。风携凤凰花香漫来,裹着他们的影子,拉得如连理枝般绵长。他们知,离别时刻愈发临近,每一秒相处,都似手中流沙,需细细珍藏。
至女生宿舍楼下,林栀驻足转身:“你回吧,路上小心。”
“嗯。”沈泽颔首,却未动,眼底不舍如潮,“到了清溪小学,第一时间发定位,报平安。”
“知晓啦。”林栀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衬衫领口——他总这般,忙起来便忘了整理衣襟。
沈泽望着她,犹豫片刻,终是伸手轻轻拥住她。他的怀抱温暖,混着咖啡香与栀子花香洗衣液的味道,似春日茶山的风,裹得人鼻尖发酸。林栀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似鼓点敲在心上,沉稳而坚定。
“我走了。”林栀轻轻推开他,转身跑进宿舍楼,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泪水便会决堤。
沈泽立在楼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缓缓转身离去,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踩在回忆里。他忆起大一初见,新生开学典礼上,她作为代表发言,着白裙,立台上,眼神清亮,声音清脆,似枝头新绽的栀花,一瞬便住进了他心底。后来,他寻尽借口接近她,以“请教编程”约她去图书馆,以“实验成功”请她喝咖啡,一来二去,情愫渐生,终成眷属。
四载光阴,如一场清梦。他们曾在图书馆刷题至闭馆,在操场看日出染霞,在咖啡馆共戴一副耳机听歌,在深夜互相打气——他考研时她陪他熬夜,她做志愿者时他帮她整理物资。他曾以为,他们会一同毕业,同赴美国,在斯坦福校园散步,共筑未来小家;未料,毕业的分岔路口,他们竟要走向不同的远方。
可他无悔。他知林栀的选择,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他会在远方,为她守望,等她归来——正如他所言,他这杯“洋咖啡”,终会寻回她这杯“本土清茶”,届时,他们会将日子过成诗,满是山川湖海,烟火寻常。
林栀立在宿舍窗前,扒着玻璃,望着沈泽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香樟林尽头。她摩挲颈间吊坠,指尖反复轻抚“栀”“泽”二字,嘴角缓缓漾开笑意。她知,未来之路虽艰——要适应山区气候,要克服教学困难,要忍受相思之苦——但她无畏。因她有沈泽的支持,有孩子们的期待,更有心底那份滚烫的热爱,如不灭的火种。
她拿出手机,给沈泽发信息:“沈泽,谢你。你我皆会成为更好的自己,待我归期。”
转瞬,沈泽的回复便至,带着他惯有的认真:“好,我等你。此诺,山海可鉴,岁岁年年。”
林栀望着屏幕上的字,眼眶又热了,却笑得愈发灿烂。她知,这场离别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启程。他们会在各自的征途上,披荆斩棘,向阳生长;待重逢之日,他们皆会蜕变为更好的模样,然后携手,走向更明亮的未来。
风里飘来食堂方向的《同桌的你》,温柔旋律裹着六月蝉鸣,漫进宿舍。墙上的便签被风吹得轻卷,那是她昨日所书:“清溪小学,我来了。”那些关于未来的约定,正伴着歌声与蝉鸣,在心底悄悄生根,缓缓抽芽,终将枝繁叶茂,不负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