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的齿轮，依旧在以它那种冷酷而精确的节奏，咔嚓咔嚓地转动着。小柯感觉自己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在「等待召唤——执行任务——被清理数据——继续等待」这个怪圈里，麻木地重复着。那种不对等带来的屈辱感和自我厌恶，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着，只是被他刻意压在了意识的最底层，不去触碰。
    马尔代夫「家庭温馨」事件带来的刺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检查手机，试图用更多的片场工作和更深的麻木，来对抗那种随时可能被「信号中断」的焦灼。他甚至开始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工具人就工具人吧，至少……这工具还挺贵（指姐姐的佣金），用起来……也还算顺手（指他自己）。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接受自己这「人形情趣用品」的定位时，一次意外，却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呃，有点味道的石头，激起了完全不同以往的涟漪。
    那是一次安排在周四下午的「常规任务」。地点是「浦东文华东方酒店」。小柯已经轻车熟路，提前到达，在指定的位置（这次是水疗中心入口处一个放着薰衣草精油的竹编篮子底下）摸到了房卡，然后像回自己（临时）家一样，刷卡进了房间。
    房间依旧是那种低调的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黄浦江的拐角，江景壮阔。小柯像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主人」的莅临。
    她准时出现。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她依旧穿着考究，妆容精致，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比平时更浓的、化不开的阴郁。那种冰冷不再是平日里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带着距离感的屏障，而更像是一种……被具体事情困扰着的、沉甸甸的低气压。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进门后先脱下外套，或者去窗边看一眼风景，而是直接坐在了沙发上，身体微微蜷缩，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
    小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异常。他很少看到她如此外露的（尽管依旧很轻微）情绪波动。在他的认知里，她就像一台永远运行在「绝对零度」模式的精密仪器，今天，这仪器似乎出现了微小的、不稳定的波动。
    他不敢多问，也不敢贸然靠近，只是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地待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从某种思绪中抽离出来，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他身上，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来之前没吃东西。家里……有点事。」她顿了顿，似乎不习惯解释，但又补充了一句，「没什么胃口。」
    小柯心里一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一点点与「外面」世界相关的事情，虽然模糊不清。也是她第一次，表现出「需要」什么，哪怕是食物。
    一种莫名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取代了以往的麻木和顺从。
    「那……我去楼下餐厅，给你打包点吃的上来？」他试探着问，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殷勤，「你想吃什么？」
    她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她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权衡，又像是……一点点被打扰的不耐，但最终，那抹阴郁似乎占了上风，让她懒得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随便吧。」她挥了挥手，兴致缺缺，「清淡点就行。别太油腻。」
    「好，你等着！」小柯像是接到了圣旨，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几乎是屁颠屁颠地冲出了房间。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段扭曲的关系里，被赋予了一项「额外」的任务。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被需要感」，哪怕只是帮忙打包食物。他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仿佛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使用的工具，而是一个……能提供一点点实际帮助的人。
    他跑到酒店楼下的餐厅。那是一家看起来就很高端的日料店，灯光幽暗，氛围雅致。他看着菜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菜名和后面令人咋舌的价格，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清淡点」、「别太油腻」……
    生鱼片？够清淡！芥末章鱼？开胃！生牛肉塔塔？高级又没油水！再来个冷制豆腐？完美！
    他完全是以自己的直男思维和有限的「高端」饮食认知，点了一堆自认为符合要求的、冷冰冰的、没什么烟火气的「白人饭」（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词）。他甚至还贴心地（自认为）点了一小瓶清酒，觉得小酌或许能让她心情好点。
    当他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重新回到房间时，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尊美丽却笼罩在阴影里的雕塑。
    「吃的来了。」小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把食盒放在茶几上，一一打开。
    她瞥了一眼食盒里那些生冷的、色彩虽然漂亮却缺乏热气的食物，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紧了一分，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了一小片鲷鱼刺身，蘸了点酱油，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你也吃点吧。」她忽然说，目光依旧没有看他，「一个人吃没什么意思。」
    小柯受宠若惊！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待遇！他连忙点头，也拿起一副筷子，坐在她对面，开始对付那些生冷食物。
    说实话，小柯这北方「野孩子」的胃，是真吃不惯这些玩意儿。刺身冰冰凉，芥末章鱼冲鼻子，生牛肉塔塔带着点腥甜，冷豆腐更是淡出个鸟来。他更怀念的是老家热气腾腾的刀削面，是片场门口那家重油重辣的麻辣烫。但此刻，坐在她对面对，吃着这顿价值不菲却让他肠胃暗自抗议的「高级料理」，他居然生出一种诡异的、类似于「共进晚餐」的温馨错觉。
    他努力地吃着，试图找点话题，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今天……江景不错。」他干巴巴地说。
    她「嗯」了一声，没抬头。
    「这牛肉……挺嫩的。」他继续没话找话。
    她又「嗯」了一声。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小柯放弃了，专心对付盘子里的食物，心里盘算着赶紧吃完，好进行「正题」，结束这尴尬的「餐前仪式」。
    然而，他的肠胃，却先于他的意志，发出了抗议。
    由于不习惯大量生冷食物，加上刚才吃得有点急，他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一阵强烈的胀气感在小腹聚集、盘旋，寻找着出口。
    小柯心里暗叫不好！他试图运功压制，脸色都憋得有点发红。在这种场合，对着这位冰山美人，放屁？这简直是社会性死亡的终极场景！比被当面删除微信还要恐怖一万倍！
    他夹紧双腿，收缩括约肌，试图用意志力将那不祥之物化解于无形。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意志力能够解决的。尤其涉及到人体最诚实的生理反应。
    就在他试图找个借口去一趟洗手间，妄图进行战略性转移时——
    「噗————」
    一声悠长、浑厚、甚至带着点颤音的、毫无预兆的巨响，打破了房间里死寂的沉默！
    这不是一个含蓄的、可以伪装成椅子摩擦声的闷屁。这是一个宣告式的、充满存在感的、音色饱满洪亮、余韵悠长的……大屁！
    声音在安静奢华套房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突兀，格外……惊世骇俗。
    小柯瞬间石化了！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部冲到了头顶，脸颊、耳朵、脖子，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虾子。他恨不得立刻原地爆炸，或者直接从38楼的窗户跳下去！完了！全完了！他苦心经营（虽然也没什么可经营的）的、那点可怜的、试图展现自己「有用」和「体贴」的形象，在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屁响中，彻底崩塌，碎成了粉末！他可以想象她此刻脸上那必然是极度厌恶、冰冷、仿佛看到什么肮脏垃圾的表情……
    他僵硬地，几乎是带着就义般的心情，一点点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她。
    预想中的冰冷和厌恶并没有出现。
    相反——
    她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什么。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小柯那涨成猪肝色的、写满了「我想死」的脸上。
    下一秒——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强行压抑却失败了的笑声，从她唇边漏了出来。
    紧接着，像是堤坝决了口，那压抑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竟然放下了筷子，用手掩住了嘴，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那笑声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极淡的、带着讥诮的轻笑，而是那种毫无形象的、发自肺腑的、甚至笑出了眼泪的、真正的开怀大笑！
    她笑得弯下了腰，头发都有些散乱，那张总是如同冰封湖面的脸上，此刻因为大笑而染上了生动的红晕，眼底那层厚厚的冰霜仿佛在笑声中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清澈而明亮的、属于一个真实女人的光芒。
    小柯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他面前第一次如此失态、如此鲜活、如此……像个普通女人一样会因为一个屁而笑得花枝乱颤的「冷清秋」。
    尴尬还在，想死的心情也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悸动，却像破土而出的春笋，瞬间顶开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她……在笑。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
    是真正的，开心的，毫无防备的，大笑。
    是因为他的屁。
    这个认知，让整个事件变得无比荒诞，又无比……奇妙。
    「你……你没事吧？」小柯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抠出三室一厅，讷讷地问。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用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笑过的眼睛，像是被水洗过的星星，明亮得惊人，里面还残留着浓浓的笑意。
    「没……没事……」她的声音还带着笑后的喘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带着点戏谑，「就是……没想到……你还有这『才艺』……」
    她又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会儿，才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那一刻，小柯看着她脸上尚未褪去的笑意和那异常明亮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软得一塌糊涂。
    所有的尴尬，所有的难堪，在这一刻，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冰层之下，那真实存在的、会因为一个屁而笑得毫无形象的、生动的灵魂。
    这个瞬间，比他们之前所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都让他感觉更加靠近她，更加……真实。
    他甚至有点变态地想：这个屁，放得真他妈值！
    那天后来的「正题」，似乎都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有些不同。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公式化，被那阵突如其来的大笑冲淡了不少。虽然她依旧没有过多言语，依旧在结束后，当着他的面，删除了微信，然后离开。
    但小柯一个人留在空荡的房间时，感受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没有了之前那种巨大的空虚和负罪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点傻气的兴奋和……希望。
    他回味着她那毫无形象的大笑，回味着她笑过后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回味着她那句「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一个天真而危险的念头，像藤蔓一样，不受控制地爬满了他的心头：
    也许……
    也许我并不仅仅是她的一个工具。
    也许我的存在，我的笨拙，甚至我的……屁，都能给她那看似完美无缺、实则冰冷压抑的生活，带来一点点不一样的、真实的东西。
    也许……
    我能够融化她。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燃起的一簇小火苗，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他内心那片因为长期不对等关系而变得灰暗的角落。
    他忽略了这背后巨大的阶级鸿沟，忽略了这段关系的畸形本质，忽略了她那依旧掌控一切的姿态。
    他只是单纯地，为那个真实的、大笑的瞬间而心动，而雀跃。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找到了打开那座冰山的正确方式。
    却不知道，有些冰山，之所以成为冰山，并非因为缺少温度，而是因为其核心，本就是万载不化的寒冰。偶尔的阳光照射，或许能让她表面微微湿润，但想要融化她？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此刻的小柯，沉浸在那个「屁」带来的意外惊喜和虚假希望中，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选择性失明，只顾着舔舐那一点点虚幻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