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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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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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连着三日踏进云起阁时,宫人们已学会低头屏息。
他今日带来的葡萄盛在琉璃盏中,果皮上还凝着晨露。
“卿卿尝尝,八百加急送来的,比贡品还早半日到。”
他拈起一粒递到我唇边,指腹沾着龙涎香与朱砂混合的气味——那是军报留下的气味。
我侧头用嘴接过,舌尖划过一股酸甜:“果真清润”
他环顾我的园子:“南疆植物挪到中原,倒是生得旺盛。”
“承蒙圣宠。”
我抬手逗了逗指节上的蛊虫,那通体莹白如凝脂的小家伙正蜷着触须。
“我这虫儿见了这些植物,倒像回了南疆老家。”
他目光顺着我的指尖看向通体剔透的玉色蛊虫:“这又是什么虫?”
“回皇上,它叫如梦令。”
“好名字,何作用?”
“忘情。”
我引蛊入琉璃碟,碟中清水顿时漾出七彩涟漪,“若对某人执念太深,此蛊能化相思为齑粉。”
皇上又喂了我一粒葡萄,指腹擦过我的唇角:“卿若用此蛊,朕便拆了亭子改种连理枝。”
我回视帝王的含情脉脉:“皇上说笑了,蛊不是万能的,即便忘了,如遇契机也能忆起。”
皇上接过陈公公递来的湿帕,擦掉手上的葡萄汁水:“蛊不是万能的,朕也不是。”
“皇上有何烦恼?”我故意让刚孵化的芷参蛊爬上他袖口龙纹。
他挥袖扫落蛊虫,声音却放得软似春绵:“本不该把自己的烦恼带给卿卿,可是卿卿可知南诏国?”
我低头俯身拾起昏厥的虫儿:“臣妾自幼生于南疆怎会不知,南疆之北,砀山之阴是谓南诏国。程将军说过,欲平南诏,先收南疆。”
皇上笑着,丝毫不在意我的蛊:“正是!看来程策什么都不瞒你,对卿卿极其信任——朕可要吃醋了。”
“程将军为人坦荡,对臣妾并无情愫。”
皇上背过身去,若有所思:“卿卿,可是程大将军并不信任朕呐!”
我看着皇上的背影:“皇上过虑了,程将军为国为民,是圣上最坚实的壁垒。”
“壁垒吗?”
他抚摸杯沿,茶冷了,他仍然一口入腹:“卿卿可知,只因父皇嫌朕不如二弟善战,未有一功,欲废长立幼。”
“王丞相当年尚为长史,死谏保朕太子之位,朕感恩丞相,却也埋下了祸根。”
“如今,皇弟远在南疆把手重兵,南诏国久攻不下,兵军将乏,粮草告急,朕欲撤兵,可那程策……”
我挽袖重新为皇上添了新茶:“程将军怎样?”
“那程策直接盖了二皇子的印,秉书斥朕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朕终日不得安矣,不知二弟如何,不知战况如何,也不知粮草问题有没有解决。”
“皇上若困扰,臣妾下次与程将军通信时可旁敲侧击几句。不过军机大事,臣妾一介女流不敢参与过多。”
皇上忽然大笑,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尖:“卿卿原来也不老实,旁敲侧击吗?”
皇上摇了摇头:“那程策油嘴滑舌必不会告知与你。”
他忽然贴近,气息拂过我耳畔,“朕更想知道,卿卿的双生蛊,能否窥见程策军帐?””
我心里明镜,当皇上提起军机的那一刻,我的虫儿必然染污。
皇上将我搂紧怀里,我鼻息里都是皇上身上熟悉又上瘾的味道。
理智拗不过情感,我顺从地靠在他胸前,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深沉,似有些疲惫:“卿卿是朕的家人,最懂朕,你和母后是朕唯一的依靠了。”
夜幕渐沉,皇上第一次留在了云起阁。
明月送来程策密函,我正将芷参蛊卵研成粉末,芷参蛊是南疆最好的补品,半斤只得一铢。
许是芷参偏爱中原,产量极佳。估摸着量煮了汤,给太后送去一份还有剩,打算给皇上也尝尝。
我接过明月手中的密函:“我亲自送去。”
云起阁距离内朝不近,还好南疆的儿女从小翻山越岭,这点路于我不算什么。
紫宸殿内灯还亮着,远远就听到皇上的声音。
“吴洲地动,房屋倒塌,周边二州已奉旨救济。赈灾粮、布匹、木材不日便到,务必盯紧。”
“臣遵旨!”
“另外,”皇上的声音顿了顿,“注意震后瘟疫与蝗灾。吴洲、荆州是产粮重地,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除了粮草日用,再加派郎中和药材,农耕工具也多备些。”
“吴洲周边小邑也要加固城墙房屋,谨防地动再起。”
等这道旨意断了,我才让阍人通报。
皇上亲自来迎我,眼底亮着笑意:“卿卿怎么来了?朕正想着忙完就去云起阁找你。”
我余光打量殿中大臣,皆垂首敛目,向我行礼。
唯有最左首那位,行礼时鼻息略重,下颌线绷得极紧——想来便是权倾朝野的王丞相。
将密函递给陈公公,我捧着汤盅上前:“臣妾做了补汤,您趁热喝。”
皇上顺势将我揽坐在他膝头,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卿卿好生体贴,爱妃的汤,朕定要一滴不剩。”
“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就不叨扰了,妾身告辞。”
“好,晚些时候朕就过去。”
给众大臣行过礼,我转身退出紫宸殿。
刚走至回廊转角,就听见殿内传来“噗通”一声——是有人重重跪在地砖上,声音撞得发闷。
“皇上!”是李尚书的声音:“近日连年灾祸,后宫干政绝非吉兆!清妃娘娘私入紫宸殿,还递不明信函,望圣上明鉴!”
皇上唇边勾起一抹淡哂,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膝头锦缎:“李尚书年纪大了,不必行此大礼。众卿无事便退下吧,郭御史留下。”
李尚书看了王丞相一眼,终是悻悻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的刹那,皇上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眼底只剩冷光,像换了个人。
“皇上。”郭御史开门见山:“独宠清妃娘娘恐徒生祸端。”
皇上抬手将我方才带来的密函甩在案上,封蜡还泛着微光:“你先看看这个,再尝尝那碗汤。”
郭御史接过信件,目光飞快扫过,嘴里却道:“这汤是清妃娘娘专程给您炖的,微臣可不敢僭越。”
“僭越什么?”皇上嗤笑一声,端起汤盅闻了闻,又放回案上。
“这南卿哪里都好,就是整日与虫为伍。这汤里指不定加了什么虫什么卵,别说你不敢喝,朕也不敢。”
郭御史一目十行,看信的目光越来越炽热:“暂且不说汤,这信……”
陈公公挑了挑闪烁的油灯。
皇上轻笑:“朕也算长了见识,信里全是那虫子带来的消息。”
他倏地明白了皇上为何装出一副十分疼爱清妃娘娘的模样。
郭御史惊叹:“皇上,这如若是真,清妃可用,臣有一石二鸟之计。”
“可是王家?”
“王秋池此女妒心极重,若是清妃得盛宠,王贵妃必然有可除之机。”
“爱卿懂朕。南疆此女诚然是一枚好用的棋子,先利用其监视刘矜,后除王家,可解朕内忧外患。”
我在门外,浑身的血都凉了。
本是折回想叮嘱他,食芷参汤需戒两日酒。
却把不太想听到的话,听个一清二楚。
我回到蛊房将薤叶碾汁滴到雄蛊上,雄蛊如遭雷击,身躯剧烈蜷缩。
一股钻心剧痛自眉心炸开,细密冷汗瞬间浸湿鬓。
强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却终是支撑不住,一口热血喷溅在早已僵死的雌蛊尸上。
恰如霜雪地里,骤然绽开了一朵绝望的赤色花朵。
王秋池的孕讯是伴着落叶传来的。
我正对镜梳妆,手中的玉梳猝然落地,摔成两截。我方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已对那个虚情假意的帝王,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