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去的快，回来的也快，身后不仅跟着面色沉凝的张嬷嬷，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显然是准备拿人问罪的架势。通铺里的空气瞬间凝滞，所有宫女都屏住了呼吸，垂首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张嬷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在阿秀那张因兴奋和恶意而微微涨红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扫向站在通铺中央，神色平静得近乎异常的沈清漪。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阿秀手中那个粗布缝制的香囊上。
    “怎么回事？”张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压，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阿秀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将香囊双手呈上，语气带着夸张的惊惧：“嬷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奴婢发现沈清漪私下制作这些来路不明的香囊，分发给众人！奴婢怀疑她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宫闱！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刻意加重了“巫蛊厌胜”和“抄家灭族”几个字，意图将事情的性质定到最严重的程度。
    张嬷嬷接过香囊，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久在宫中，见识自然比阿秀这等粗使宫女多些，这气味清淡，确实是些寻常花草的味道，与那些阴邪诡秘的巫蛊之物相去甚远。但既然阿秀闹到了她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她必须有个交代。
    “沈清漪，”张嬷嬷转向清漪，目光锐利，“阿秀所言，你可认？”
    清漪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动作不疾不徐，声音清晰而稳定：“回嬷嬷的话，阿秀姐姐所言，奴婢认一半，否一半。”
    “哦？”张嬷嬷挑眉，“认哪一半，否哪一半？”
    “奴婢承认，确实缝制了这香囊，里面放的也确实是些晒干的茉莉、薄荷和柏子仁。但奴婢绝不认什么巫蛊厌胜的指控。”清漪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张嬷嬷，也扫过一旁志得意满的阿秀，“此三种，皆是民间常用之安神香草，药理平和，绝无任何害处，更与巫蛊之术毫无干系。嬷嬷若不信，可随意请一位略通药理的公公或姑姑辨认。”
    阿秀立刻尖声反驳：“你胡说！你说安神就安神？谁知道你有没有在里面掺别的东西！再者，你一个罪奴，为何要私下弄这些？分明是心里有鬼！”
    清漪并不看她，只对着张嬷嬷继续说道：“嬷嬷明鉴。奴婢制作此物，只因初来乍到，夜间难以安眠。想起家中旧方，便寻了些院子里常见的香草，缝制自用，以求片刻安宁。后来几位姐姐见奴婢睡得安稳，问起缘由，奴婢不忍推拒，才帮她们也缝制了几个。此事屋中多位姐姐皆可作证，奴婢从未强迫任何人，所用材料也皆是寻常可见之物。”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阿秀，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至于阿秀姐姐所言”私下弄这些”……奴婢倒想问问阿秀姐姐，您是如何”发现”奴婢这香囊的？奴婢分明记得，这未缝制完成的香囊是放在奴婢的针线篮里，而备用香草更是用帕子包好，收在奴婢的铺位之下。阿秀姐姐若非未经允许，私自翻动奴婢的私物，又如何能”发现”得如此及时，又如此”巧合”地拿到这所谓的”证物”？”
    这一番反问，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直接将阿秀私自翻动他人物品的不轨行为点了出来。
    阿秀没料到清漪言辞如此犀利，一时语塞，脸色变了几变，强辩道：“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污蔑我！我是……我是不小心看到的！”
    “不小心看到？”清漪微微挑眉，“看到奴婢收在铺位下的东西？阿秀姐姐这”不小心”，可真是精准得很。”
    “你！”阿秀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清漪对张嬷嬷道，“嬷嬷您看她，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她这是在狡辩！”
    张嬷嬷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心中已然明了了大半。阿秀那点争风吃醋、欺压新人的心思，她岂会不知。而这沈清漪，面对如此严重的指控，竟能如此沉着应对，言辞凿凿，倒让她高看了一眼。
    “够了。”张嬷嬷出声打断两人的争执，她拿起那个香囊，对身边一个婆子道，“去，把王太医那边负责药材库的小内监小德子悄悄请来，就说我有点东西让他认认，别声张。”
    那婆子应声去了。等待的时间里，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阿秀脸上开始露出不安，而清漪依旧垂眸静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不多时，婆子带着一个年轻内监回来。小德子向张嬷嬷行了礼，接过香囊，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甚至还捏出一点香草搓了搓，然后很肯定地对张嬷嬷说：“回嬷嬷的话，这里面就是些晒干的茉莉花、薄荷叶，还有柏子仁，都是些寻常东西，宫里御花园角上都能找到些，有宁神安眠的效用，不算什么稀罕物，更跟那些脏东西不沾边。”
    这话一出，真相大白。
    阿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嬷嬷，我……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怕她……”
    “闭嘴！”张嬷嬷厉声喝断她，眼神冰冷，“阿秀，你未经允许，私翻他人物品，已是犯了规矩。更兼捕风捉影，诬告他人行巫蛊重罪，其心可诛！若非今日查验明白，岂不是要酿成大祸，牵连整个浣衣局？”
    她每说一句，阿秀的身体就抖一下，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求饶：“嬷嬷饶命！嬷嬷饶命啊！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张嬷嬷看也不看她，对那两个粗使婆子吩咐道：“拖出去，杖责二十，扣三个月月例，调去浆洗房最苦最累的池子，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调换！”
    “是！”两个婆子毫不客气地架起瘫软如泥的阿秀，拖了出去，求饶声和哭喊声渐渐远去。处置了阿秀，张嬷嬷的目光再次落到清漪身上，屋内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她身上。
    “沈清漪，”张嬷嬷的声音缓和了些许，“今日之事，你受委屈了。不过，私下制作这些物件，虽无大错，终究不合规矩。往后，这类事情就免了吧。”
    “是，奴婢谨遵嬷嬷教诲。”清漪低头应道。她知道，张嬷嬷这是在敲打她，也是在众人面前维持管事的权威。
    张嬷嬷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那药材库的小内监也赶紧跟着溜了。
    屋子里沉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宫女们看向清漪的目光彻底变了，先前那些惊疑、恐惧、甚至一丝幸灾乐祸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钦佩、忌惮和些许感激的复杂情绪。钦佩她的沉着冷静，忌惮她的机敏言辞，感激她方才没有将用了香囊的小菊几人拖下水。
    小菊几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清漪，痛骂阿秀活该。
    春桃走到清漪身边，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声道：“没事了。”
    清漪对她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疲惫的笑容，点了点头。
    她知道，经过此事，她在这浣衣局里，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随意欺凌、无声无息的罪奴沈氏了。阿秀的倒台，和她今日在张嬷嬷及众人面前展现出的冷静与辩才，如同立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她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和一点点……属于她自己的，微弱的立锥之地。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