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北燕质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4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永熙十七年的初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猛。
    才过酉时,天色已沉得如同浸了墨的宣纸,不透一丝光。
    细密的雪粒子先是噼里啪啦地砸在琉璃瓦上,敲打出令人心焦的脆响,不多时便转作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却愈发滂沱,不过个把时辰,便将整座上京城覆盖在一片凄迷的纯白之下。
    皇城西隅的质子府邸,在这片肃杀的银装素裹中,更显孤寂。
    府门紧闭,朱漆斑驳,檐下甚至连盏照明的风灯都未悬挂,死寂得如同一座被世人遗忘的荒冢,与远处宫城的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形成了鲜明得刺眼的对比。
    府内,炭盆里埋着几块劣质的石炭,半燃不燃地憋着些许暖意,青白的烟气呛得人喉头发紧,非但没能驱散寒意,反添了几分窒闷。
    闻瑾却似浑然未觉。
    他只裹着一件半旧的月白棉袍,独自坐在临窗的榻上,身形在宽大袍服的包裹下,显得异常清瘦单薄。
    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张榧木棋盘,因年久使用,边角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其上星罗密布,是一局已然步入终盘的残棋。
    黑白双子绞杀正酣,白棋看似势大,占据了四角与中腹的大片实地,气焰汹汹,已将黑棋大龙团团围住,胜券在握。
    然而,黑棋虽被困一隅,几处看似零落的暗手却如潜藏的匕首,透着森然寒意,竟逼得势大的白棋进退维谷,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缘。
    他伸出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拈起一枚温凉的黑玉棋子,在指腹间反复摩挲着,目光沉静地落在棋盘上,仿佛外界的风雪、府内的清寒,都与他无关。
    窗外透进的雪光,映着他清隽却过于苍白的侧脸,他的唇色也极淡,唯有一双眸子,是极深的黑,平静无波,如同化不开的浓夜,将所有情绪都敛在了最深处。
    “公子,”老仆闻伯端着一碗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步履蹒跚地走进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惧,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方才……东宫来了人,态度强硬,说太子殿下召您……即刻过去。”
    药碗被轻轻放在棋枰旁,浓褐的药汁因这动作而晃荡着,漾开的波纹里,映出闻瑾毫无波澜的眼瞳。
    他仿佛没有听见那句足以让任何一位质子心惊胆战的传召,指尖那枚悬停许久的黑子终于落下。
    “嗒”的一声轻响,敲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之位。
    一子落,风云变色。
    原本僵持濒死的棋局骤然生变!那颗孤零零落在“天元”的黑子,竟如一把利刃,瞬间将白棋看似铁桶般的包围撕开了一道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口子,原本岌岌可危的黑棋大龙,借此一线生机,竟隐有反扑之势,整个棋局的攻守之势,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起来。
    “知道了。”他这才应了一声,声音清淡,如同窗外拂过雪地的冷风,听不出丝毫惊惶与意外。
    没有询问东宫来人何等形色,没有揣测太子突然传召所为何事,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该有的惶恐。他甚至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拈起一枚白子,对着因那一记“天元”而彻底改变的棋局沉吟了片刻,仿佛在推演后续的种种可能,最终,才将棋子丢回青玉棋罐,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汤药先温着,”他起身,走向门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我去去就回。”
    ---
    东宫暖阁,却是另一番天地。
    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化开,驱散了所有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清雅昂贵的龙涎香,甜腻而温暖。太子萧执只着一袭暗紫流云纹锦袍,并未穿戴正式的冠服,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墨发未冠,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平添几分不羁。
    他半阖着眼,似在养神,指尖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榻沿,那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暖阁内,透出几分主人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焦躁。
    一名身着绯色宫裙的乐伎跪坐在不远处,纤指拨弄着箜篌,清越空灵的乐音流水般泻出,缠绕在暖香之中,却似乎并未能抚平榻上之人眉宇间隐带的情绪。
    细微而稳定的脚步声由外及内,打破了这片刻意营造的宁静。
    萧执掀开眼皮,目光懒洋洋地投向门口,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玩味,还有深藏其下的锐利。
    闻瑾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可指摘:“闻瑾,参见太子殿下。”
    他微微低垂的头颈,勾勒出柔顺的弧度,可那挺直的背脊,却像雪地里一杆不肯弯折的青竹,于恭顺中透着一股难以折服的韧劲。
    萧执没有叫起,任由他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目光如同审视猎物般,从他单薄的肩背,逡巡到低掩的眉眼,仿佛要透过这层恭顺的皮囊,看穿内里真实的灵魂。
    暖阁内烛火通明,金丝炭盆燃得正旺,将一切阴影都驱散殆尽,也将眼前人的面容照得清晰无比。
    “抬起头来。”命令简短,带着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压。
    闻瑾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道探究的视线。
    的确是极好的样貌,眉目如画,肤白胜雪,只是过于素净,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带着经年累月的沉寂。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寒潭,映着跳动的烛光,却吸不进半分暖意,只余一片沉静的冷。
    萧执嘴角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忽然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蚊蝇。
    乐伎的箜篌声戛然而止,她连同侍立在侧的几名内侍,立刻屏息静气,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暖阁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愈发显得空旷而压抑。
    “本宫听闻,”萧执坐直了身子,前倾,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闻瑾,仿佛要将他钉在原地,“你前几日在西郊猎场,与三弟相谈甚欢?”
    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仔细的斟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闻瑾眼睫微动,似雪片轻颤,复又归于平静,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诘问而慌乱。
    “三皇子仁厚,见我在旁,不过询问了几句北燕风物,闲谈片刻,不敢当殿下”相谈甚欢”四字。”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声音依旧平稳。
    “是么?”萧执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闻瑾面前。他身量极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清瘦的闻瑾完全笼罩,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那三弟可曾告诉你,他近日在吏部,动作频频?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好不热闹。”
    闻瑾沉默着,没有回答,如同静默的深潭。
    萧执也不期待他的回答,他俯身,凑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错,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酒气,强势地侵占了闻瑾周围的空气。他盯着闻瑾深不见底的眼眸,像是要从中挖掘出隐藏至深的秘密。
    “还是说,”萧执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蛊惑,如同毒蛇吐信,“他许了你什么,让你觉得……在这上京城里,有了旁的指望?”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以及炭火不甘寂寞的轻微爆裂声。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片刻后,闻瑾微微吸了一口气,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动作从容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毫不起眼。
    “闻瑾身似浮萍,命若飘蓬,岂敢有非分之想。”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接下来话语的内容,却让萧执眼底那最后一丝慵懒瞬间冰消雪融,化为凛冽的寒芒,杀意一闪而逝。“只是机缘巧合,得知殿下近日似为一批军械转运之事烦忧。此物留在我手,徒惹杀身之祸,不如献与殿下,或可……换取些许安稳。”
    萧执的目光骤然缩紧,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死死钉在那封密信上,随即又猛地抬起,更加锐利地锁住闻瑾的脸。
    军械转运,乃他暗中进行、极为隐秘之事,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皆是心腹!这个远离权力中心、看似与世无争的北燕质子,如何得知?!
    滔天的杀意,在一瞬间掠过萧执的心头,几乎要按捺不住。
    但他终究是萧执,是稳坐东宫多年、历经风雨的储君。他按捺下翻涌的心绪与惊疑,面上反而露出一丝玩味,如同猫儿看到了有趣的猎物:“你想要什么安稳?”
    闻瑾迎着他审视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挣扎,又像是决绝。
    他缓缓开口,字句清晰,却石破天惊,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温暖的牢笼:
    “殿下若要这江山,”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需要耗尽他毕生的勇气。
    “需先娶我为妻。”
    “……”
    死寂。
    箜篌的余音仿佛还在梁间缠绕,却被这突如其来、荒谬绝伦的一句话彻底斩断。
    萧执脸上的玩味瞬间凝固,如同面具碎裂。随即,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最可笑的笑话,他猛地向后退了半步,低低地笑了起来。
    起初是压抑的、从胸腔里发出的震动,继而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嘲弄,在空旷的暖阁内冲撞回荡,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
    “娶你为妻?”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眼角甚至渗出了生理性的泪花,他用指尖揩去,再看闻瑾时,目光已如同在看一个神志昏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疯子,“闻瑾,你是被这上京的富贵迷了眼,还是在自己那北燕蛮荒之地待久了,忘了自己是谁?一个自身难保、性命都攥在别人手里的质子,也配与本宫谈条件?也配……提”娶”字?”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闻瑾拿着密信的那只手腕,力道极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昨日留下的淤痕尚未消退,此刻又添上更深的印记。
    闻瑾吃痛,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唇色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没有挣扎,只是执拗地、稳稳地举着那封信,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筹码。
    萧执盯着他因疼痛而微微扭曲却依旧平静得可怕的脸,另一只手抬起,慢条斯理地,用两根手指,夹住那封信的一角,一点点,带着极致侮辱性的缓慢,从闻瑾紧握的指间,硬生生抽了出来。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信的内容,目光始终锁在闻瑾脸上,带着残忍而戏谑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他最后的尊严是如何被碾碎。
    然后,他松开钳制的手,双手捏着信笺,当着闻瑾的面,慢悠悠地,一下,一下,将其撕开。
    “刺啦——”
    “刺啦——”
    牛皮纸碎裂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如同心碎的声音。
    撕成两半,四片,碎片,直至化作一把无法拼凑的雪片,纷纷扬扬。
    萧执摊开手掌,任由那些碎纸如同失去生命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在闻瑾脚边,散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一片狼藉。
    “滚。”
    一个字,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情绪,如同帝王最终的审判。
    闻瑾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看着脚边那堆象征着彻底拒绝与践踏的碎片,手腕上那一圈明显的红痕在炽热的烛火下泛着灼热的痛楚。他静默了许久,久到萧执已经彻底失去耐心,转身,重新走向那张铺着白虎皮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温暖的软榻。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辩解,没有哀求,只是极其缓慢地,对着那个冷漠而高傲的背影,躬身,行了一礼。
    动作标准,姿态优雅,带着北燕王室刻入骨血的礼仪,也带着一种孤绝的、不肯折损的骄傲。
    然后,他直起身,转身,踏过那些碎纸,一步一步,稳定而坚定地,走出了这片温暖如春却寒意彻骨、金碧辉煌却如同牢笼的东宫暖阁。
    雪,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了来路,也模糊了去途。
    他单薄的背影很快融入漫天飞雪之中,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消失不见。
    暖阁内,萧执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混沌的雪夜,地龙烧得太旺,熏得他脸颊有些发烫,心底某个角落,却莫名地渗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挥之不去。
    他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到的、对方腕骨硌人的冰凉触感,以及……雪花融化后,那一点微不足道、却异常清晰的湿意。
    而此刻,行走在风雪中的闻瑾,慢慢抬起那只被攥出深重红痕的手,轻轻活动了一下疼痛欲裂的腕骨。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眼睫上,迅速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却恍若未觉。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在无人得见的刹那,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锋芒,转瞬即逝,沉入更深的幽暗之中。
    风雪正疾,覆满前路。
    棋局,才刚刚开始。落子,无悔。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