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到达站点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陆问之拖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的腿，有些麻木地走下车。
    一整天漫无目的的行走，让他的脚底板都在隐隐作痛。
    身后的张辞状态似乎比他好一些，但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晚饭后的小区里很热闹，散步的居民、玩闹的小孩，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而这些，都让陆问之感到更加疲惫。
    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安静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里去。
    然而，事与愿违。
    在快到单元楼门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小陆，回来啦？”
    是李阿姨，她正和几个邻居在楼下的石凳上乘凉聊天。
    陆问之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那几道混杂着好奇、善意和八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落在了他和张辞身上。
    “哟，今天跟你朋友出去玩啦？看这累的。”另一个阿姨也笑着说。
    陆问之的社交雷达瞬间拉响了警报，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侧后半步的张辞，很自然地往前站了半步。
    这个微小的动作，正好用他宽阔的肩膀，稍微隔开了陆问之和那些探究的视线。
    “阿姨们好。”张辞的声音温和而有礼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我们出去办了点事，刚回来。”
    他的语气坦然又平静，既解释了他们为何在一起，又没有透露任何多余的信息，完美地将话题画上了一个句号。
    “哦哦，那快回去休息吧，看你们累的。”李阿姨也没再多问。
    张辞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随着陆问之，一起走进了单元楼。
    电梯里，冰冷的金属空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白色的灯光下，陆问之看着电梯门上反射出的自己和张辞模糊的身影。
    他心里很乱，回想着刚才在楼下，张辞那个下意识的、维护性的动作。
    他没有道谢。
    因为他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去感谢。
    用指纹打开家门，熟悉的、只属于这个空间的味道扑面而来，陆问之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
    他踢掉鞋子，甚至懒得像平时那样把它们摆放整齐，就筋疲力尽地把自己摔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柔软的布料包裹住身体，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了。
    而张辞放下双肩包，换好鞋，把他的鞋也摆好，然后就极其自然地走向了厨房。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水流声和冰箱门打开的声音。
    他在准备晚饭。
    陆问之躺在沙发上，侧着头，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
    张辞已经熟练地系上了那条围裙，正低着头，认真地清洗着番茄。
    周五超市里买的食材还很充足，足够他们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
    水流声、蔬菜被放在砧板上的声音、刀具切下的声音……这些声音，在过去的几天里，已经成为了这个公寓傍晚时分的背景音。
    陆问之也早已习惯了，在自己疲惫地回到家时，能闻到从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
    他之前一直心安理得。
    因为他觉得，这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交换。
    但今天，不一样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天的画面。
    张辞顶着大太阳，在园区里一栋楼一栋楼地跑着、比对着；
    张辞在他口渴时递上买好的水；
    张辞在楼下，替他挡掉那些让他不适的目光……
    今天，张辞也和自己一样，累了一整天。
    可现在，自己像个大爷一样躺在沙发上，而那个同样疲惫的人，却还要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
    陆问之忽然感觉，沙发上的坐垫像是长出了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一种强烈的“不公平”和“亏欠”感，像是迟来的潮水，慢慢没过了他的心头。
    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躺下去了。
    最终，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还是走进了厨房。
    厨房不大，张辞正在切肉，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来帮忙。”陆问之的声音有点干涩，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别扭。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发自内心地想要“分担”家务。
    张辞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好啊。那……你帮我把那几个番茄切一下？”
    陆问之“嗯”了一声，走过去，拿起一个番茄和一把刀。
    他平时很少自己做饭，刀工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他努力想把番茄切成均匀的小块，结果却切得大小不一，汁水流得到处都是。
    他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脸上微微发烫。
    张辞没有嘲笑他，只是在旁边切完了肉，然后很自然地接过了他手里的刀，轻声说：“我来吧，你帮我把葱洗一下就行。”
    他的语气，像是在对待一个来说厨房体验生活的笨拙小孩，充满了耐心和纵容。
    陆问之默默地走到水池边，开始洗那几根小葱。
    水流哗哗地响着，掩盖了空间里微妙的尴尬。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砧板上“笃笃笃”的切菜声和水流声。
    但就是在这片小小的、被油烟气包裹的空间里，陆问之感觉，自己和身边这个人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不再是单纯的“房东”和“租客”，也不再是“被照顾者”和“照顾者”。
    而是是……两个真正意义上的，室友。
    晚饭后，陆问之破天荒地主动收拾了碗筷，并包揽了洗碗的工作。
    当他擦干手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张辞正拿着抹布，在整理客厅。
    陆问之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也默默地拿起另一块抹布，开始整理自己的书架。
    两人再次进入了一种无声的协作模式。
    没有交流，但已经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一个人擦桌子，另一个人就会提前把桌上的东西拿起来；
    一个人整理书，另一个人就会把散落在别处的书都找来递过去。
    在整理书架最下面一层时，两人同时蹲下身，又因为同时伸手去拿一本书，而碰到了对方的手。
    手指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像触电一样，迅速收了回去。
    “你来。”
    “你拿吧。”
    两人又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陆问之打破了尴尬，他站起身，说：“底下那层你来吧，我去把地拖一下。”
    他逃也似的走进了卫生间。
    当整个公寓，都恢复到一尘不染的整洁状态时，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热汗，身上黏糊糊的。
    陆问之瘫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张辞看了一眼同样疲惫的他，站起身，很体贴地说：“你歇着吧，我先去洗，速战速决。”
    他拿起换洗的衣物，走到浴室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却又忽然回过头，看着瘫在沙发上的陆问之，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促狭的、带着笑意的表情。
    “或者，”他顿了顿，用一种轻松又玩味的语气，慢悠悠地抛出了一句足以让空气瞬间凝固的话，“你要是想节约时间……我们一起？”
    陆问之的大脑，有那么三秒钟是完全宕机的。
    等他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之后，一股热气“轰”的一声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朵都变成了红色。
    他抓起身边的一个抱枕，想也不想就朝着张辞扔了过去，声音都因为羞愤而变了调：“你、你做梦！滚进去！”
    张辞轻笑着侧身躲开，抱枕软绵绵地砸在了门上。
    他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开个玩笑，别生气。”
    说完，他便带着得逞的笑意，闪身进了浴室，关上了门。
    陆问之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全是张辞刚才那个带着笑意的眼神和那句不知死活的玩笑话。
    很快，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这声音，在今晚，似乎也变得格外暧昧。
    它让陆问之不可避免地，想象起门后正在发生的一切。
    等张辞洗完澡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和短裤，头发还在滴着水，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和沐浴露的味道。
    他看到陆问之还愣在沙发上，便随口问道：“怎么了？还不去洗？”
    陆问之像是被惊醒的猫，触电般地站起来，抓起自己的睡衣，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进了还弥漫着湿热雾气的浴室。
    等他自己也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睡衣出来时，那种因为暴走一天而产生的肌肉酸痛感，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他走到沙发旁，下意识地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小腿肚。
    “嘶……还是有点疼。”
    “我帮你按一下吧？”一直坐在沙发上等他的张辞，很自然地开口。
    陆问之看着他，犹豫了。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刚洗完澡，两个人都只穿着单薄的睡衣。
    在刚刚经历了一场那样火药味十足的“玩笑”之后，再进行身体接触，似乎……
    张辞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别多想，我以前学过运动按摩，对缓解肌肉酸痛很有用。不然你明天走不了路了。”
    他又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最终，陆问之还是认命般地，在张辞身边坐了下来。
    当张辞俯下身，温热的指尖第一次接触到他裸露的、还带着水汽的脚踝皮肤时，陆问之猛地一颤，像被一股微弱的电流击中，脚趾都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
    张辞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弄疼你了？”
    “……没。”陆问之偏过头，不敢看他，声音都有些不稳。
    张辞没再说话，但接下来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
    他的手掌很大，干燥而温暖，缓缓地、带着一点力度地，从陆问之的脚踝，一路向上，抚过他紧绷的小腿肌肉。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裤，那掌心的热度仿佛能直接渗透到皮肤深处。
    陆问之的呼吸，不自觉地变轻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偶尔会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扫过他的膝盖，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明天……”他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沉默，没话找话地开口，“城南的园区，再去看看吧。”
    张辞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低沉的、带着一丝微哑笑意的声音，在陆问之耳边响起。
    “好，听你的。”
    按摩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彻底变了味。
    陆问之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那条被掌控着的小腿上涌。
    又过了几分钟，张辞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但他的手并没有立刻拿开，而是依旧虚虚地、包裹着陆问之的脚踝，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怎么样？好点了吗？”他的声音很轻。
    “……嗯，好多了。”陆问之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辞这才松开了手。
    陆问之立刻闪电般地把腿收了回来，逃进了卧室。
    张辞看着他这副如同惊弓之鸟般姿态，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
    很久，陆问之才感觉自己发烫的脸颊和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脑海里全是刚才沙发上的那一幕，还有……那个荒唐的、关于“一起洗澡”的玩笑。
    那触感，那声音，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皮肤和耳膜上，挥之不去。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早上出门时那种强烈的排斥感、烦躁感、羞耻感，已经被这一晚共同的、琐碎的家务劳动，和最后那场让人心悸的按摩，彻底冲刷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让他感到陌生的心慌意乱。
    他接受了。
    他不仅接受了这个家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甚至，还主动……为明天，也安排了两个人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