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吴门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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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霜降,苏州西中市的冷雨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顾公馆朱漆大门缝里漏出的檀香混着咖啡香,在雨雾里缠成一团——这是顾希形顾师长的排场,苏州城里独一份。
顾清瑜在二楼书房叠着刚写完的信,竹浆信纸边缘印着细巧的梧桐纹,是给美国留学的弟弟顾易中寄的。“易中吾弟,近日苏州降温,你学建筑辛苦,莫忘了添衣”,笔尖顿在“建筑”二字上,她想起三年前弟弟拎着行李箱走时的模样,十七岁的少年梗着脖子说“要盖出能扛住战火的房子”,眼眶忽然发潮。
“姐!胡秘书来了!”楼下传来顾慧中的喊声,带着少女特有的雀跃。顾清瑜把信塞进信封,转身从衣柜里取出月白羊毛旗袍,领口银线绣的兰草在镜前晃了晃——她二十四岁,在苏州名门里早该议亲,可顾希形脾气烈,去年盐商提着八十担米来提亲,被他马鞭赶出门骂“我女儿不是米换的”,自此再没人敢轻易上门。
下楼时客厅里已经坐了人。胡之平穿着藏青西装,手里攥着黑呢帽,见她进来立刻起身,耳尖泛红:“清瑜姐。”他是父亲的机要秘书,中央军校毕业的,一表人才,就是在她面前总局促。顾慧中坐在沙发上啃苹果,眼睛黏在胡之平身上,嘴角的梨涡藏都藏不住——顾清瑜早看出来,妹妹这颗心,早系在胡之平身上了。
“之平来送南京的急件?”顾清瑜倒了杯咖啡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了他的手,胡之平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咖啡溅在西装裤上,晕出深色的印子。顾慧中“噗嗤”笑出声,被母亲周曼卿瞪了一眼才抿住嘴,肩膀却还在抖。
“是、是委员长那边的文件,”胡之平慌忙用手帕擦着,“对了顾师长,重阳节南京有茶会,委员长让问您要不要带家人去。”
顾希形刚从外面回来,军装肩章上还沾着雨星,他翻着文件头也不抬:“清瑜慧中想去吗?”顾慧中立刻举手:“爹!我想去!我还没见过南京呢!”顾清瑜想了想,轻声说:“我也去,拍些中山陵的照片寄给易中,他总说想看看国内的建筑。”
顾希形点点头,把文件递给胡之平:“那你们就去,之平你多照看着。”胡之平眼睛亮了亮,重重点头:“您放心!”顾清瑜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轻轻叹口气——她知道胡之平的心意,可她对他只有兄妹情,这份心思,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晚饭时餐桌上摆着松鼠鳜鱼和响油鳝糊,都是苏州家常菜。顾希形喝了口黄酒,忽然问:“清瑜,易中最近有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明年毕业就回,”顾清瑜给父亲夹了块鱼,“他说参加了建筑设计比赛,得了二等奖。”顾希形笑了,拍着桌子:“好!不愧是我顾希形的儿子!”顾慧中嚼着虾仁,含糊不清地说:“等易中哥回来,让他给我设计带花园的房子!”
晚饭后顾清瑜回到书房,把给易中的信又读了一遍,添上“下月去南京茶会,会拍些照片寄你”,才封好信封。窗外的雨还没停,梧桐叶被打落下来,贴在窗玻璃上,像极了此刻她心里说不清的预感——她总觉得,这次南京之行,或许会改变些什么。
三天后去南京的火车上,顾慧中靠在窗边看风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你说委员长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很凶啊?”胡之平坐在对面,笑着说:“委员长待人温和,就是气场强些,二小姐别紧张。”顾清瑜没说话,手里攥着一本莎士比亚选集,这是她在英国旁听时买的,昨夜收拾行李时特意带上的——她总觉得,多带点熟悉的东西,心里能踏实些。
傍晚到了南京,汽车驶进市区,顾清瑜看着街边的高楼和人群,忽然想起易中信里写的“美国的房子都很高,可没苏州的巷子有味道”,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到了金陵饭店,胡之平把她们送到房间:“明天八点我来接你们去总统府,早点休息。”
第二天早上,顾清瑜选了件藏青旗袍,领口滚着金线,显得端庄些。顾慧中穿了粉色旗袍,对着镜子转了好几圈:“姐,我这样好看吗?”“好看,”顾清瑜帮她理了理衣领,“到了那里要礼貌,别乱跑。”
总统府门口的卫兵检查了证件,胡之平带着她们走进宴会厅。里面已经来了不少人,男人们穿西装,女人们穿旗袍,说话声混着花香飘过来。顾清瑜刚站定,就见胡之平领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过来,那男人鬓角有些白,眼神锐利,正是蒋介石。
“委员长,这是顾师长的千金,顾清瑜、顾慧中。”胡之平恭敬地介绍。顾清瑜依着礼仪屈膝:“委员长,晚辈顾清瑜,见过您。”蒋介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缓缓颔首:“顾师长的女儿,气度不错。”
一旁的宋美龄拉过顾慧中,笑着递过茶杯:“小姑娘别紧张,尝尝西湖龙井。”顾清瑜看着宋美龄温和的样子,紧绷的神经松了些,却没料到蒋介石忽然问:“听说你在英国读过书?读过莎士比亚?”
“读过《哈姆雷特》,”顾清瑜定了定神,“晚辈觉得,莎翁写的人性,和《红楼梦》倒像——都藏着乱世里的身不由己。就像现在的苏州,看着还是画舫凌波,可日军的军舰已经在长江口了。”
这话出口,胡之平的脸色瞬间白了,可蒋介石却没动怒,反而点了点头:“说得好,乱世里的人,都像蛛网上的蝶。”他顿了顿,看向顾清瑜,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有空可以来总统府书房,那里有几本英文学术著作,或许你会喜欢。”
顾清瑜心里一震,她知道总统府书房不是谁都能进的,这话里的意味,她一时竟有些捉摸不透。宴会厅里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顾清瑜攥紧了旗袍下摆,忽然明白——从踏进南京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或许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顾清瑜还没从那句“总统府书房”的邀约里回过神,宋美龄已经笑着打了圆场,抬手拂过她旗袍领口的金线:“清瑜姑娘这旗袍料子看着像是上海鸿翔的,我前几日也在那边做了件相似的,只是没你这金线绣得精致。”
这话恰到好处地将话题引向了女儿家的衣饰,化解了方才因“日军军舰”而生出的一丝凝重。顾清瑜连忙顺着话头应道:“夫人好眼光,这料子确实是去年在鸿翔选的,师傅说这金线是苏绣老手艺,要一针针盘上去才显质感。”她刻意提起“苏绣”,既是回应宋美龄的话,也是暗合自己苏州人的身份——在这样的场合,分寸比什么都重要。
顾慧中这时也怯生生地插了句嘴:“夫人,我这件粉色的也是鸿翔的,是姐姐帮我选的。”宋美龄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底满是温和:“我们慧中穿粉色好看,衬得脸色像桃花似的,以后常来南京,我让裁缝也给你做几件新的。”顾慧中被夸得脸红,连忙低下头,手指却悄悄攥紧了宋美龄的袖口,显然是喜欢上了这份亲近。
胡之平站在一旁,看着顾清瑜与宋美龄从容对话的模样,心里既骄傲又酸涩。他认识顾清瑜五年,从刚进顾公馆当秘书时,就被这位大小姐的温和与通透吸引——她会在他加班时让厨房留一碗热粥,会在他因公务出错时帮着向顾希形求情,可他也清楚,这份好始终带着“兄长”的分寸,从未有过半分逾越。方才蒋介石那句关于书房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期待。
茶会过半,侍者推着摆满点心的银盘走过,顾清瑜取了块绿豆糕递给顾慧中,自己则拿了块杏仁酥。刚咬了一口,就见蒋介石身边的侍卫长走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大小姐,委员长请您去偏厅说话,夫人也在。”
顾清瑜手里的杏仁酥顿在半空,下意识地看向胡之平。胡之平也立刻紧张起来,上前一步想开口,却被侍卫长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顾清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又对顾慧中叮嘱:“你跟胡秘书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顾慧中虽然好奇,却也知道场合特殊,乖乖点了点头。
跟着侍卫长穿过回廊,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偏厅的门是梨花木做的,推开时带着淡淡的木香,里面只摆了一张小圆桌和四把椅子,蒋介石和宋美龄已经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两杯刚泡好的祁门红茶。
“坐吧,”蒋介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比在宴会厅时温和了些,“刚在厅里人多,有些话不方便说。”顾清瑜坐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冰凉的椅面,她悄悄调整了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端正些。
宋美龄给她倒了杯茶,茶汤呈琥珀色,香气醇厚:“这茶是安徽送来的新茶,你尝尝,比龙井更醇厚些。”顾清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紧张:“多谢夫人,这茶确实甘醇,比家里常喝的碧螺春更有韵味。”
蒋介石没绕圈子,直接开口:“顾师长在苏州的防务做得很扎实,长江口的日军动向,他的报告比其他人详细得多。只是苏州地处要冲,我担心他身边缺个能帮着处理文书、又能让他放心的人。”
顾清瑜心里一动,父亲确实常在家抱怨“身边的秘书要么不懂苏州方言,要么不通外文,处理租界的事总费劲”。她放下茶杯,语气诚恳:“父亲常说,苏州的防务不仅要防日军,还要协调租界的洋人,确实需要个懂行的人帮衬。只是家里的事,向来是父亲拿主意,晚辈不敢妄言。”
“我不是让你替他拿主意,”蒋介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是听说,你在英国时,帮着驻英使馆处理过不少侨民文书,英文说得比很多留学生还流利。顾师长是武将,擅长带兵打仗,文书协调的事,或许你能帮上忙。”
这话让顾清瑜有些意外,她在英国时确实帮过使馆的忙,可那只是偶尔为之,父亲从未在公文里提过,蒋介石怎么会知道?她正想追问,宋美龄却先开了口:“清瑜姑娘,现在国难当头,能为国家出份力的人不多。你父亲守着苏州,是为了挡住日军南下的路,你若能帮他处理文书,也是在为国家做事。”
顾清瑜沉默了片刻,她明白这话的分量——蒋介石不是在“请求”,而是在“提议”,这份提议里,既有对父亲的看重,也有对她的期许。她抬头看向蒋介石,语气坚定:“若父亲需要,晚辈愿意帮忙。只是晚辈从未接触过军政文书,怕做不好,给父亲添麻烦。”
“没人一开始就会做,”蒋介石笑了笑,这是顾清瑜第一次见他笑,鬓角的霜白似乎也柔和了些,“我让秘书整理些过往的文书给你,你先看看,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问我。”他顿了顿,补充道,“下月我会去苏州视察防务,到时候再和你父亲细谈。”
从偏厅出来时,顾清瑜的手心还带着茶温。她沿着回廊往宴会厅走,脑子里反复想着蒋介石的话——“可以直接问我”,这话里的信任,远超寻常上下级的关系。她忽然想起母亲周曼卿曾说过,“你父亲能从营长升到师长,不仅靠打仗勇猛,更靠识时务”,或许现在,轮到她“识时务”了。
回到宴会厅,顾慧中和胡之平立刻围了上来。“姐,委员长找你说什么了?”顾慧中拉着她的胳膊,眼睛里满是好奇。胡之平也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担忧。顾清瑜笑了笑,没说太多:“没什么,就是问了问父亲在苏州的情况,还说下月会去视察。”
胡之平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起什么,低声道:“委员长下月去苏州,安保要提前安排,我得赶紧给顾师长发电报。”他说着就要去打电话,顾清瑜叫住他:“别急,先陪我们逛逛总统府的花园吧,慧中一直想看。”
顾慧中立刻拍手叫好:“对呀对呀!胡秘书,我们去花园拍照,寄给易中哥看!”胡之平看着顾慧中期待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好,拍完照我再去处理公务。”
总统府的花园里种着不少桂花,虽已过了盛花期,却仍有淡淡的香气。顾清瑜站在桂花树下,看着顾慧中和胡之平在不远处拍照,胡之平耐心地帮顾慧中调整姿势,偶尔还会帮她拂去落在肩上的桂花,两人的身影在秋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和谐。
顾清瑜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很好——慧中嫁给胡之平,有胡之平疼她;易中毕业回来,能做自己喜欢的建筑;父亲守着苏州,她帮着处理文书。只是这份平静,能维持多久呢?她抬头看向远处的中山陵,青灰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若真能为国家出份力,就算改变原来的人生轨迹,或许也值得。
茶会结束时,蒋介石特意让司机送顾清瑜姐妹回饭店。车子驶离总统府时,顾清瑜从车窗里看到蒋介石站在门口,身边陪着宋美龄,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的车上,带着几分深意。她轻轻攥紧了手里的莎士比亚选集,封面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或许从今天起,她的人生,真的要和这本书里写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了。车子驶进金陵饭店的停车场时,顾慧中还在兴奋地翻着相机里的照片,叽叽喳喳地规划着明天去夫子庙要拍多少张。顾清瑜却没什么心思附和,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蒋介石在偏厅说的话——“可以直接问我”这五个字,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胡之平替她们拉开车门,见顾清瑜神色有些恍惚,忍不住多问了句:“大小姐,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顾清瑜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晕车。”她知道这话瞒不过胡之平,却没法把偏厅的谈话全盘托出——那不仅是她和蒋介石的对话,更牵扯着顾家未来的走向,在事情没定数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到房间,顾慧中抱着相机坐在沙发上,一边翻看照片一边念叨:“姐你看,这张是在桂花树下拍的,胡秘书把我拍得好胖!还有这张,远处能看到中山陵的顶,易中哥肯定喜欢!”顾清瑜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伸手拂去她发间沾着的桂花碎屑,轻声说:“明天去夫子庙,记得早点起,别耽误了返程的火车。”
“知道啦!”顾慧中满不在乎地应着,忽然抬头看向顾清瑜,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姐,你今天和委员长说话的时候,一点都不紧张,真厉害。我刚才偷偷看了,好多夫人小姐见了委员长,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顾清瑜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不是厉害,是不能紧张。爹常说,越是重要的场合,越要沉住气,不然一慌就容易出错。”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军营,看到士兵们操练失误被训斥,父亲当时就跟她说:“战场和官场一样,错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清瑜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分寸。”
那时候她还不懂“分寸”二字的重量,直到今天在总统府,面对蒋介石探究的目光、官员们各异的眼神,才真正明白——所谓分寸,就是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既不卑不亢,也不逾矩。
傍晚胡之平来叫她们去吃晚饭,手里还拎着个纸包,说是从夫子庙附近的老字号买的盐水鸭。“听说这家的盐水鸭是南京最好吃的,二小姐不是想尝吗?我特意绕路去买的。”胡之平把纸包递给顾慧中,眼神里满是迁就。
顾慧中接过纸包,立刻打开闻了闻,惊喜地叫出声:“好香啊!胡秘书你真好!”顾清瑜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安慰——慧中性子单纯,胡之平又对她上心,若是两人能成,倒也是段好姻缘。
晚饭时,胡之平提起下月蒋介石去苏州视察的事:“我已经给顾师长发了电报,他让我提前回苏州安排安保。明天我送你们去夫子庙转一圈,下午就坐火车回去,你们姐妹俩在南京再玩一天,我让饭店的司机送你们去车站。”
顾清瑜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安保的事多和爹商量,别出纰漏。”她知道蒋介石去苏州视察,表面是看防务,实则可能是想亲自看看她处理文书的能力,这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第二天一早,胡之平陪着她们去了夫子庙。秋日的夫子庙格外热闹,秦淮河上的画舫缓缓驶过,岸边的商铺里飘出小吃的香气。顾慧中拉着顾清瑜,一会儿买糖粥,一会儿看皮影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胡之平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特产,时不时帮顾慧中挡开拥挤的人群,细致得像个贴身侍卫。
走到一家卖苏绣的铺子前,顾清瑜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挂着的苏绣手帕——上面绣着的兰草,和她那件月白羊毛旗袍上的暗纹一模一样。她想起在英国时,每次想家,就会拿出母亲给她绣的兰草手帕,闻着上面淡淡的丝线香气,仿佛就能看到苏州家里的庭院。
“喜欢就买下来吧。”胡之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已经走进铺子,拿起那条手帕,“这手帕配大小姐的旗袍正好,我送你。”
顾清瑜连忙摆手:“不用了,我就是看看。”她不想再欠胡之平的人情,这份情谊若是还不清,只会让彼此更为难。
胡之平却没听她的,付了钱把帕子递过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当是感谢大小姐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固执,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顾清瑜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帕,终究还是接了过来,轻声说了句:“谢谢。”
下午胡之平坐火车回苏州,顾清瑜和顾慧中送他到车站。火车开动时,胡之平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对顾清瑜说:“大小姐,有事随时给我发电报!”顾清瑜站在月台上,挥了挥手,看着火车渐渐远去,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她知道,从南京茶会开始,她和胡之平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兄妹情谊了。
接下来的一天,顾清瑜带着顾慧中逛了南京的玄武湖和明孝陵。顾慧中依旧精力充沛,拿着相机拍个不停,顾清瑜却总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拿出胡之平送的兰草手帕,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针脚。
傍晚回到饭店时,服务员递过来一个信封,说是下午有人送来的。顾清瑜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军政文书的复印件,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蒋介石的亲笔字迹:“文书可先阅,有疑问可随时致电南京。”
纸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和他本人的气场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顾清瑜捏着纸条,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蒋介石对她的看重,似乎已经超出了“顾师长女儿”的范畴,这份看重里,藏着的究竟是赏识,还是别的什么?
她把文书和纸条锁进行李箱,走到窗边看着南京的夜景。远处的总统府灯火通明,像一颗镶嵌在夜色里的宝石,却也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引着她一步步靠近。她想起父亲常说的“乱世出英雄,也出机遇”,或许对她来说,这次南京之行,就是改变命运的机遇。
第三天早上,顾清瑜和顾慧中坐火车回苏州。火车驶离南京时,顾清瑜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城市,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南京,我还会回来的。”她不知道下一次来南京会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却隐隐觉得,她的人生,已经和这座城市、和那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紧紧绑在了一起。
回到顾公馆,周曼卿早已在门口等着,看到她们下车,连忙迎上来:“可算回来了!你爹这几天天天念叨,生怕你们在南京出什么事。”顾慧中扑进母亲怀里,兴奋地讲着南京的见闻,顾清瑜则提着行李箱,跟在她们身后走进公馆。
刚进客厅,就看到顾希形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电报,脸色有些凝重。见顾清瑜回来,他立刻站起身:“清瑜,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顾清瑜心里一紧,跟着父亲走进书房。顾希形把电报递给她,沉声道:“委员长刚才发来电报,说下月去苏州视察时,想让你跟着一起处理文书工作。”
顾清瑜接过电报,上面的内容和蒋介石在偏厅说的一样,只是多了具体的日期和事项。她抬起头,看向父亲:“爹,您怎么看?”
顾希形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梧桐树:“委员长这是看重你,也是在试探顾家。你要是做得好,顾家在南京的分量会更重;可要是做得不好,不仅你会出事,整个顾家都可能受牵连。”他顿了顿,转身看向顾清瑜,眼神里满是期许,“清瑜,爹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可顾家的未来,或许就靠你了。”
顾清瑜握紧了手里的电报,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想起在南京总统府看到的中山陵,想起蒋介石那句“乱世里的人都像蛛网上的蝶”,忽然觉得,或许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从出生在顾家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和家族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语气坚定:“爹,您放心,我会做好的。”
顾希形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好,好!不愧是我顾希形的女儿!从明天起,你就来军营跟着我熟悉文书工作,有不懂的就问,爹会帮你的。”
走出书房时,顾清瑜看到顾慧中正在客厅里给母亲看相机里的照片,胡之平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似乎在和周曼卿说着什么。看到顾清瑜出来,胡之平立刻走上前,轻声问:“顾师长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关于委员长视察的事?”
顾清瑜点了点头:“嗯,下月委员长来苏州,让我跟着处理文书。”
胡之平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文书工作很复杂,尤其是军政方面的,你要是有不懂的,随时找我,我帮你整理资料。”
顾清瑜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里有些愧疚:“谢谢你,之平。”
“不用谢,”胡之平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能帮到你,我很高兴。”
顾清瑜知道,她欠胡之平的,这辈子或许都还不清了。可在家族命运和个人情谊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宿命。
接下来的日子,顾清瑜每天都去军营跟着顾希形熟悉文书工作。从整理防务报告到翻译外文电报,每一项工作她都做得格外认真。胡之平果然说到做到,每天都会把整理好的资料送到她手里,还耐心地给她讲解复杂的军政术语。顾清瑜学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就已经能独立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工作了。
顾希形看在眼里,心里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女儿有能力,担忧的是她越来越深地卷入官场的漩涡,怕她将来会受到伤害。可他也知道,这是顾清瑜的选择,也是顾家的选择,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帮她铺平前路。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蒋介石来苏州视察的日子越来越近。顾清瑜的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不知道这次视察会给她带来什么,却隐隐觉得,这将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视察的前一天,南京发来一份电报,说蒋介石会提前一天到苏州,让顾家准备接风宴。顾希形立刻忙了起来,安排安保、准备宴席,忙得不可开交。顾清瑜则留在书房,整理着这半个月来的文书资料,确保明天能顺利向蒋介石汇报。
傍晚时分,胡之平送来最后一份资料,看着顾清瑜忙碌的身影,忍不住说:“大小姐,别太累了,明天还要早起。”
顾清瑜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没事,再检查一遍,确保没差错。”
胡之平走到她身边,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轻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拼,有顾师长在,委员长不会为难你的。”
顾清瑜笑了笑:“不是为了让委员长不为难我,是为了证明我能行,也为了顾家。”她顿了顿,看向胡之平,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之平,对不起,之前……”
“不用说对不起,”胡之平打断她的话,语气平静,“我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你的责任。清瑜,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会是你最信任的朋友,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顾清瑜看着他真诚的眼神,眼眶忽然有些发红。她知道,胡之平说的是真心话,可这份情谊,她却只能辜负。
第二天一早,顾清瑜换上一身藏青色旗袍,领口滚着细细的银线,显得端庄又干练。顾希形带着她和胡之平,早早地在苏州火车站等着。上午十点,一列黑色的火车缓缓驶入站台,蒋介石和宋美龄从火车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一群侍卫和官员。
顾希形立刻走上前,恭敬地行礼:“委员长,夫人,欢迎来苏州视察!”
蒋介石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顾清瑜身上,语气温和:“清瑜姑娘,这半个月的文书工作,做得怎么样?”
顾清瑜微微颔首:“回委员长,都已整理妥当,随时可以向您汇报。”
“好,”蒋介石笑了笑,“先去公馆休息,下午再听你汇报。”
走进顾公馆,周曼卿和顾慧中早已在门口等着。顾慧中看到蒋介石,虽然还是有些紧张,却比上次在南京大方了些,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委员长,夫人,欢迎来家里。”
宋美龄拉着顾慧中的手,笑着说:“小姑娘又漂亮了,上次在南京拍的照片,洗出来了吗?”
顾慧中连忙点头:“洗出来了!我这就去拿给您看!”说着就跑回了房间。
客厅里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蒋介石和顾希形聊着苏州的防务,宋美龄则和周曼卿说着家常,偶尔还会问顾清瑜几句文书工作的事。顾清瑜一一作答,语气从容,没有半分差错。
午饭时,桌上摆着满满的苏州菜,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清炒虾仁,都是蒋介石和宋美龄没吃过的特色菜。宋美龄尝了一口松鼠鳜鱼,赞不绝口:“这鱼做得真好吃,外酥里嫩,甜酸可口,比南京的菜还精致。”
顾希形笑着说:“夫人要是喜欢,明天让厨房再做。”
蒋介石则对顾清瑜说:“清瑜姑娘,你也多吃点,下午汇报工作,要保持精神。”
顾清瑜连忙应道:“谢谢委员长关心。”
午饭过后,顾清瑜跟着蒋介石去了书房,准备汇报文书工作。走进书房,蒋介石坐在沙发上,示意顾清瑜坐在对面,语气温和:“不用紧张,就像平时跟顾师长汇报一样就好。”
顾清瑜深吸一口气,拿出整理好的文书资料,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从苏州的防务部署到日军的动向,从外文电报的翻译到物资的调配,每一项都汇报得详细又准确。蒋介石听得很认真,偶尔会打断她,问一些细节问题,顾清瑜都能对答如流。
汇报结束后,蒋介石看着桌上的资料,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清瑜姑娘,你做得比我想象中还好。这些资料整理得很细致,逻辑也很清晰,比之平整理的还要好。”
顾清瑜连忙说:“都是顾师长和胡秘书教得好,我只是做了些分内的事。”
蒋介石笑了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梧桐树:“清瑜姑娘,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苏州,去南京工作?”
顾清瑜心里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蒋介石:“委员长,您的意思是……”
“南京的文书工作比苏州更复杂,也更重要,”蒋介石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几分期许,“我身边缺一个像你这样既懂文学、又懂军政的人,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来南京帮我。”
顾清瑜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蒋介石会邀请她去南京工作。这不仅是对她能力的认可,更是对顾家的看重。可去南京工作,就意味着要离开家人,离开熟悉的苏州,卷入更复杂的官场漩涡。
她犹豫了片刻,抬起头,看向蒋介石,语气坚定:“委员长,我愿意去南京工作。只是我需要先跟家人商量一下,处理好苏州的事。”
蒋介石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好!我等你的消息。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顾家也会因为你,更上一层楼。”
走出书房时,顾清瑜的心里既兴奋又忐忑。她知道,去南京工作,将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也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她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却隐隐觉得,她的人生,已经朝着一个全新的方向,缓缓驶去。顾清瑜走出书房时,廊下的桂花正落得细碎,一片花瓣飘落在她的旗袍领口,像枚小巧的印章。她抬手拂去花瓣,指尖还带着方才握文书时留下的纸页温度,心里却翻涌着比苏州河浪头更烈的情绪——蒋介石那句“来南京帮我”,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人生的另一扇门,门后是她从未见过的光景,有光,也有影。
周曼卿正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和宋美龄说话,见她出来,立刻招手:“清瑜,过来坐,刚跟夫人说起你在英国时读的那些书,夫人也爱读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呢。”顾清瑜走过去,在宋美龄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宋美龄就先笑了:“清瑜姑娘,方才委员长跟我说,你把文书工作做得极好,连他都夸你细致。”
这话像是温水,轻轻熨帖了顾清瑜紧绷的神经。她浅笑着回应:“都是委员长和夫人指点,我不过是照着做罢了。”宋美龄却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敲着石桌:“别谦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看得出来。上次在南京你说”乱世如蛛网”,这话不是寻常闺秀能说出来的——有见识,还敢说真话,这样的姑娘,在南京不多见。”
顾清瑜心里一动,忽然明白宋美龄的话里藏着深意。她没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上——那棵树是父亲年轻时种的,如今已长得枝繁叶茂,像顾家这些年的光景,看似稳固,却也藏着风雨欲来的摇晃。
傍晚蒋介石离开顾公馆时,特意在门口停了脚步,对顾清瑜说:“南京的住处我会让人先安排好,你处理完苏州的事,随时可以过去。”他的语气依旧沉稳,却比白天多了几分温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发电报给我。”顾清瑜微微屈膝:“谢委员长,晚辈定尽快处理妥当。”
看着汽车驶远,顾希形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清瑜,你要想清楚,去南京不是去读书,那地方比苏州复杂得多,一步都不能错。”顾清瑜转头看向父亲,眼底满是坚定:“爹,我知道。可顾家要想在乱世里站稳,总得有人往前站一步——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去,不如我去。”
顾希形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她旗袍的领口:“好,好女儿。爹没白教你。”他这辈子带兵打仗,最看重的就是“担当”二字,如今女儿能说出这话,比让他升军衔更让他欣慰。
接下来的几天,顾清瑜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苏州的事。她先是把手里的文书工作交接给胡之平,细细叮嘱了每一个需要注意的细节——从外文电报的翻译技巧,到防务报告的重点标注,她都写在纸上,一笔一画,清晰明了。胡之平拿着那张纸,指尖微微发颤:“清瑜姐,你真的要去南京?”
“嗯,”顾清瑜点头,语气平静,“委员长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就走。”胡之平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认真:“清瑜姐,南京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发电报给我,我就算请假,也会去南京帮你。”
顾清瑜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一阵发酸。她知道胡之平的心意,可这份心意,她终究只能辜负。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平,谢谢你。以后顾家就多靠你了,尤其是慧中,她性子单纯,你多照顾着点。”
提到顾慧中,胡之平的眼神柔和了些:“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慧中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已经跟顾师长提了想娶慧中的事,顾师长说,等你去南京安顿好,就给我们办婚事。”
顾清瑜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太好了。慧中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她是真心为妹妹高兴,慧中能嫁给胡之平,有一个安稳的归宿,也算了却了她一桩心事。
出发去南京的前一天晚上,顾清瑜在书房里收拾行李。她把给易中的信放进箱子——信里写了她要去南京工作的事,还附了几张南京的照片,希望能让弟弟放心。周曼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递给她:“这里面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