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弱水隐忍着绞痛，隔着发丝抚摸上谢澪的脸，哗然的雨声逐渐小去，酸涩的心事无处遁形，他用指腹轻轻摩擦，嘴角撕扯开的微笑怪异且不自然，仿佛笑得发涩：
    “对不起。”
    他喉结滚动咽下铁锈，将所有的情感都归结到这三字之中，沉重的不管他人是否能够接受。
    滴答，屋檐还在不断往下落着雨，一滴透明在谢澪的脸上滑落，不知是泪还是屋檐掉落的雨，他眼睑下红红的，黑润的眼珠锁住悲伤，这一滴是什么，似乎都已不重要了。
    谢澪的手指止不住的细颤，覆上许弱水抚摸他脸颊的手时不再是往常的轻柔，而是屈起手指，让自己的指腹在许弱水的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红痕，这不是怨恨，而是他贪恋的证明。
    “谢澪……”
    疼痛不足以支撑许弱水，他眼中有的，也仅有的，是谢澪。
    谢澪的指甲划过他的皮肤，无神的瞳孔倒映着许弱水苍白的手，沦陷在情感中的他听到这名字突地一滞，一滴雨的时间，他的呼吸变得急躁，像是被抽离的魂魄又回到了身体里般，瞥向许弱水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时，胸口的起伏急缓交替，脸颊蹭过那只手。
    廊外的暴雨已缓下速度，现下能听到的是稀疏的滴答声，这场大雨终于迎来了落幕，而谢澪的落魄失神也是。
    眷恋可以有，但不可以让它左右你。
    师兄师姐们的声音七嘴八舌的重叠，谢澪愣住的那几秒里，他的神识好似回到了万剑宗，抬头看去，是青涩的师哥姐们那样包容的夸赞着他，再一低头，热闹喧哗的师门化作空中雨丝，等到他的眼神再度落到许弱水的面上时，他眼中的悲伤和不堪都已消失殆尽，代替它们的是谢澪逐渐复燃的自己，和肩上重要的责任重担。
    被小情小爱包裹的人们会在无天日的潮湿中失去自我。谢澪如今算是亲身体会了一番，就算是不信，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许弱水，无关喜欢与否。”
    谢澪深吸气，握去他的手掌，尽管手臂还有些细抖，像是强撑般，但身上的力不从心，反倒让他心中愈发坚定。”我要的，是你的尊重。”
    屏住呼吸的巫眉安听到这话后扶上了墙，红润的指尖瞬时因紧绷而失去血色，保养的如玉般的指甲深深剜入墙内，细小的红漆点点掉落，潮湿空气被她一口吸入，连同着她的五脏六腑都变得湿漉漉起来。
    闷热的环境下，她手臂上的半截薄衫袖都因汗滴贴合在了她纤细的手臂上，鬓角的软发内里尽被沾湿，有一小绺甚黏在了她的脸颊。
    谢澪近乎轻然的话语在众人的耳中仿若震耳欲聋，就连怀于甯这个完全看戏的存在都小小的吃了一惊，一秒是惊叹谢澪能说出这般话，另一秒是惊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有了这么好的机会。
    许弱水当然也不会被排除在外，一句尊重将他打回原形，打回这事情的开端，短短一天，他究竟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他终于可以不再多加思考任何而只是单纯的去想与谢澪有关的决定。
    “我们之间的不是只有心悦之情。”
    谢澪慢慢的言说，而旁人的惊讶他全然无视，只如寻常对话般面对着许弱水，“我们还是朋友。”
    原来许多事情，本就是一两句便可解释清楚的，而那生出的其他…皆是多愁善感惹的祸。
    布料在地面摩擦，发出琐碎的细响。
    碎瓷片旁的侍女跪着挪动自己的膝盖，移开的木板上被刮蹭上稀疏的血色。侍女朴素的淡蓝色衣裙上绽开朵朵艳色，清秀小巧的脸蛋疼的煞白，却仍尽力的忍着声音，颤颤巍巍的也要去拾起那满地的利片，膝盖的伤让她只能靠着自己的左腿站起，而她起身的第一时间，是微微欠下身去，连直视前方都不敢，端着一盘子的残骸轻手轻脚的转身，不知是怕她面前的怀于甯怪罪，还是怕受到这件私事的牵连。尽管双腿像是被灌了铅般笨重，她还是一瘸一拐的一刻也不敢停留。
    “喂，碎了东西的宫女。”怀于甯看准时机出声，在她还未走几步远时突兀的叫住了她，“过来。”他的语气中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上位者的气息，只两个字便让那小侍女管住了撒丫子跑的腿，被点化了般杵在了原地。
    小侍女抖如筛糠，整个身子弯的像个小虾米，面白如纸，身体本能的害怕却仍迈出了腿。她全程眼看地板，直至看见那双苍蓝色的金环靴，她才匆匆停下脚，顾不得膝盖的伤口就这样直直跪下，干瘦的胳膊撑圆了才做出宫礼，伤口处的按压让她痛不欲生，遮住的脸都因疼痛皱成了一块，头上佩戴的宫铃响个不歇，怀于甯听着只觉得聒噪。
    “殿…殿下……”
    侍女细如蚊呐的声音磕磕绊绊的传出，摆在额前的手不敢挪动半分，连同着额头也是，死死的磕在那地上，仿佛要与这地粘黏。
    怀于甯俯视着这位犯错的小侍女，笑了笑，低低腰，看见她那染红的裙摆，用着极刻意的语气，抹去了那还湿润着的血渍。
    “若我没看错…”
    他起手撩过女孩的素簪，“你是英贵人宫里的宫女吧？”
    巫眉安离得近，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这拖了一地的血，皱着眉看上，这女孩个子不矮，却骨瘦如柴，看不出年龄的时候却能清晰的看出她这些年来受到的待遇。
    怀于甯假心假意的欠身将她扶起，啧啧道惨，“皇宫内还是要避免大声喧哗的不是，你看看，将我们宫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都吓成什么样了。”他捏起侍女的脸颊，迫着她往后拐去。
    侍女的脸上没几两肉，怀于甯刚捏上没几秒就嫌弃的撒开了手，但力气之大，还是在女孩的两侧干瘦的脸颊处留下了红指印，“前面入口处，找我的贴身侍卫李宏。”
    怀于甯随手抛给侍女一块木牌，上面满是裂缝和粗糙，任谁也看不出，这竟能是一个太子所拥有的贴身宫牌，“我也好给贵人一个交代。”
    怀于甯笑得温柔，话里话外却都是夹枪带棒的，看似是在为他们收拾摊子，但其实他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宫女后妃，只是为了加深许弱水记忆中怀于甯的模样罢了。
    所谓温柔刀，刀刀割人心。
    他口中的英贵人，不过是个十几年来都不受宠的底层人物罢了，就算不提她的恩宠，光是看她的家世与位分，也是完全受不起怀于甯这位心腹太子的“交代”的。
    这么显然的指向，难道谢澪能听不出吗？
    许弱水心烦意乱的抹了把脸，这一时间他根本消化不了这么多件事啊，就算要解决也是一件一件来，这么多件叠加在一起，就是神仙来了也解决不了啊！
    谢澪没再说话，只是对着许弱水深深一望，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他与怀于甯擦身而过，就是连一片衣角都没能入了谢澪的眼。而当他走过巫眉安身旁时，他却放慢了脚步，声音如同微风般拂过巫眉安的鬓边。
    那是一句简短有力的…抱歉。
    他走的干脆利落，不再有一丝迟疑。
    巫眉安看着许弱水眼眸中倒映的谢澪，茫然无措时却在此刻看到了谢澪原本的影子。她一直用戏本的视角去看待他们，却不曾想，人们不是戏本中的提线木偶，在他们转身时，那丝丝缕缕的丝线便已被斩断。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爱情而改变自己。或者说，谢澪他逃出来了。
    谢澪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
    此刻的长廊风残云阙，柱子旁的怀于甯紧咬着牙，牙齿间摩擦的声音就像是利刃在削切木材，谢澪的背影被他牢牢记入了眼中，投过去的眼神犹如百剑般贯穿谢澪的背脊。
    正因为谢澪的离开，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结果，怀于甯才更加厌恶谢澪身上这带刺的鲜活，仿佛只要他看一眼，就会被毫不留情的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