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里面待了多久了？
    许弱水疲惫的望向充满灰调的天空，单凭村子里的现状，实在无法确定时辰。
    灰白朦胧的村子里，光秃的树干显得黑压压一片，巫眉安坐在薄雾里，成了这里唯一鲜艳的色彩，朱红的长裙点缀着鹅黄色的披帛，她百无聊赖的踢着地上的枯黄。
    许弱水抱着谢澪出来时，她正闲到昏昏欲睡。
    一双黑色金边的靴子停在她的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血腥气。
    巫眉安头也不抬便道：
    “他怎么了？”
    她能这么肯定，只不过是稍加思索后的结果。
    巫眉安眼皮一抬，只见许弱水怀中的谢澪身上到处都是血腻黑泥，看着吓人，但大多都是刮蹭而非喷溅状的血渍。
    而额头上细小的额发都被血液浸泡，粘成了一小绺一小绺，紧贴在谢澪的脸上，整个人就像是刚被打捞上岸的鱼般半死不活。
    许弱水脚步沉重，但再不快些清洗，谢澪就要被那些闻着血腥赶来的小虫给包裹完全了，“中邪了呗，也没什么大碍，只今晚是赶不及到城里了。”
    “两个人搞得这么狼狈还耽误了本姑娘回城的时间，这么大个人了真是没用！”
    巫眉安尖酸道，可就当许弱水要走远了的时候，她又立马小跑了上去，牵住他的手，生怕他丢下了自己。
    许弱水和巫眉安一前一后的走在泥土地上，许弱水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巫眉安却盯着他们脚下的步伐，前后重合脚印，玩得不亦乐乎。
    黄土散去，被刻意掩埋的往昔露出了头角，哪怕那回忆只是片段的，也对他们有着莫大的帮助。
    常媛羡过得并不幸福，她的爱人有着异于常人的嫉妒心与独占欲，一开始只是撒撒娇，谁能想到，这之后竟会转变成疯狂的殴打与囚禁，让那本该干净的素白上开出了点点艳梅。
    一次次的绝望与无助中，她选择了出逃，可她为数不多的出逃都以失败告终。
    当她彻底失去希望时，谢澪出现在了这世上。
    她怀孕了。
    回忆从这就进入了结束的倒计时，许弱水拾起记忆的碎片。
    常媛羡努力地用自己笨拙的方式从那人的手上保护着自己的孩子，甚至早早就为孩子留下了后手。
    她散尽大半修为替谢澪做下护体咒，那时的谢澪才三月大，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喃喃自语着：
    “这是母亲唯一能够替你做的事。”
    恍惚间，常媛羡瘦弱却可靠的身躯轻轻晃动着怀中的婴儿，让许弱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年幼的他也曾看见母亲这样柔情的环抱起自己的小妹。
    这段不属于他的回忆反而引起了他放下已久的从前。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曾像常媛羡一样，用厌恶深深隐藏起她的爱。
    许弱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垂目对昏睡中的谢澪温声道：
    “我们都是母亲用爱与生命托举起来的孩子啊。”
    *
    风吹落叶，嘈杂的风声中夹杂着亲昵的呼喊。感知器官传来刺骨的凉意，谢澪睁开眼睛，余意中的木屋变成了纯白之境，他的衣服湿呱呱的贴着他的胸口，还没等他四处张望，熟悉的声音再度传入他的耳中。
    “澪澪。”
    他循声爬起，翠微色的裙摆率先映入他的眼帘，再往上看去，常媛羡正蹲在他面前的不远处，笑着朝他张开手臂。
    她没有束发，及腰的长发在地上铺落开，整个人散发着温煦的暖光，和谢澪在木屋里看到的判若两人，也和谢澪记忆中的母亲完全不同。
    在儿时，他的母亲总是喜欢板着一张脸，虽然鹅蛋脸的她并不适合装严肃。
    或许母亲至今都不知道她的伪装有多么的失败。
    谢澪无言，身子猛的一起，结果不出意料，起身不成，他还差些狠狠跌落在地。
    他顾不了那么多，就算一瘸一拐的也还是走向了母亲的方向，沉着的外表下包容着一颗快要融化的心。他想要尽快的正常行走，可这份急切却让他看上去更像是蹒跚学步的幼童。
    谢澪只拥抱过母亲两次，这一次是他的第三次，他的母亲终于不再是冰冷的，沉默的，任人宰割的。
    “可以不顾一切的拥抱你，靠近你，简直像是做梦一样的美好……”
    常媛羡像是对待玻璃娃娃一样，轻手轻脚的抱住他。年轻美丽的容颜匀速老去，变得憔悴不堪，只一会，完美的面具就彻底破碎，剩下的，只有一个消瘦如枯骨，面如死灰的常娘子。
    谢澪想要开口说话，可这上下嘴唇就像是胶黏住了般，是怎么也无法发出一个字，一段话。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朝常媛羡投去一个慌张的目光，常媛羡却一手遮盖在了他的眼上，她不想让谢澪再次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就让她在最后任性一次吧。
    她闭上眼，从前过往的一瞬一息将弥留之际的她带回了心之所属的家。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常媛羡的手心，湿润的水珠们源源不断冒出，重复着融化和重塑。
    谢澪很少流泪，在这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眼泪。
    常媛羡逃不脱恶魔的掌控，也逃不脱这名为爱的牢笼，痛苦黯淡的日子里出现了那么一个小身影，她看着那个孩子一天天的长高，却没办法给他应有的呵护和关爱，重要的爱似乎成了煎熬与痛苦的调味品。
    有她陪伴的那十年，只是谢澪的人生开始，但到了常媛羡这，就是她人生数尽了的末时。
    该走了。
    常媛羡重新戴上那幅美好的面具，轻拭去谢澪脸上的泪，不曾想，她被泪水浸湿的手心反在谢澪的脸上滑出更多的泪痕。
    这场灵魂的困顿她早就知晓。
    她留在这世间的后手不多，这场法力的残留是她唯一留给自己的。
    师兄把她的孩子养的很好，看着这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她总能想起少年时期，人们总是夸赞她的眼睛很漂亮。
    常媛羡这辈子如梦如幻，她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除了谢澪的爱。
    “对，我爱你”。
    常媛羡将谢澪的手放在唇边，用一个混杂着雾气的吻作为落幕，对不起和我爱你中，她还是选择了我爱你，她猜自己的孩子也不想听到那无谓的道歉。
    双唇每一次的扯动都清楚的通过手背传达，这是常媛羡留给谢澪最后的温暖。白昼开散时，谢澪再一次昏睡了过去，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有人费尽心思拔除了谢澪的情丝，让他理解不到爱，感知不到爱，却没想到他对母亲的爱是与生俱来的，是任何事物都无法磨灭的，有没有情丝，结局都不会改变。
    恐吓控制无法割断常媛羡对谢澪的爱。
    谢澪意识回笼的瞬息，是巫眉安第一个发现的他，可无论巫眉安说些什么，谢澪都痴痴的躺着，他的母亲对他说：
    “我们澪澪是，从出生起就一直被人们爱着的孩子。”
    许弱水去河边了，现在这个暂时的栖息地只留下了巫眉安看守着。
    女孩用树枝戳了戳躺的笔直的谢澪，看他不理自己，就只好一个人嘀咕道，怎么会有人睡觉都睡得跟个尸体一样…
    尽管巫眉安一直在往他的身上丢不同的东西，谢澪也不为所动，叶子，石头，树枝，堆满了他身，就好像是投向了一口深不见底，不会起波澜的海。
    巫眉安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紧张道：“喂，喂！你没事吧！”
    巫眉安看他还是一动不动，瞳孔都不动一下的，心里直犯嘀咕，她那丧良心的爹妈死得时候就是这样眼睛睁得死大死大的！
    鸟儿们配合着巫眉安狐疑的心理一阵惊叫，扑腾翅膀的声音尤其响亮，谢澪的眼睛眨也不眨，不一会就布满了红丝，干涩的眼眶想要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就如在母亲的怀中流尽了般，他再也不会哭了。
    天空中乱飞的鸟儿们安静下来，谢澪从挣扎麻木的幼年想到处处被规训的少年。
    师尊，这就是当初你想告诉我的吗？
    谢澪闭上眼，他想他明白了……
    “此心为何而跳，又何处为家。”
    他的情感从未消失，是他没发现，是他被困在“人言”。
    他会因为霖回的荒唐而笑，会因为师尊的睁眼瞎而无奈，这些全部的全部都是出自他的真心。万剑宗让他完成了涅槃重生，师尊更是对他恩深似海，可直到现下，他才开始发觉那些藏在日常里的爱意……
    他在所谓的书本中学习爱，却完全忽略了身旁围绕的爱，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可笑的吗？
    谢澪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大笑，仰面看着天空时喉咙里溢出的甜腥在嘴蔓延。
    巫眉安用手里的树枝在地上画着圆圈，她刚才颤巍巍的去测过了，这人还活着，就是不知道这魂还在不在了，真是的，这种情况她怎么会知道如何处理啊。
    转眼看到小妖在拾柴火，便蛮不讲理的用戏法把它踢了过去，小妖不知所以的后撤一步，就看到巫眉安威胁的瞪着它，吓得头发都竖直了，怯怯懦懦的挪过去查看情况，看清谢澪脸上闪烁的是泪光后，一惊一乍道：
    “他眨眼了！他眨眼了！”
    巫眉安不耐的剜了一眼蹦跳的小妖，见许弱水还在不紧不慢的赶来，她一个人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嘛，只要还活着就行呗。
    她捻着广袖，不停的瞥向一旁的谢澪，是想要安慰人，但她长这么大接触到的人除了许弱水就没别人了，从来只有许弱水哄她的份，她哪懂什么哄人技巧。
    “哭起来更蠢，大男人家家的还哭什么鼻子！”
    巫眉安搅动着衣袖的动作快了起来，她也知道自己安慰的难听，但苍天可鉴，她真的尽力了。
    姗姗来迟的许弱水也不哄人，放下木桶冷不丁就用浸湿的手帕敷上谢澪的脸，糊里糊涂擦了擦，往他旁边的空地一躺，道：“哭呗，等力气哭光了就有心去捋事情了。”
    “那话咋说的？能活下来就万事大吉了啦。”
    许弱水不是在故作轻松，他是打心底觉得谢澪跨过这个劫以后就铁定能一帆风顺了。
    所以眼下谢澪越伤心他就越开心。伤心就代表着他醒悟过来了，这么快醒悟过来不就是大好事吗？
    巫眉安不知道谢澪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依照谢澪的个性，能把他打倒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
    事实正如她所想，这是来自谢澪日积月累的自我压迫。
    “哭才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丢脸的是哭完还沉浸在悲伤里。”
    许弱水从腰封里抽出那卷画，将它放入谢澪的手中道：“常夫人的自像画，我给它带出来了。”
    “哎呀不用，不用太感谢我。”
    他自导自演着谢澪感激涕零的推拿场景，但现实是没有一个人对上他的话，全都沉默不言。
    如此严肃沉重的感觉，他在心中直言，和空气做搭档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怎么人们都不懂他的幽默！
    谢澪坐起身后握紧画卷，再度展开时，上面的血迹已消失干净，一如他们刚看到时的一样。
    常媛羡眉目款款，薄薄的头纱轻盈飘扬，低垂着的双眸看着手中的玉净瓶。
    乍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变，但许弱水和谢澪同时发现了那个细小的变化。
    画中人的表情变了。
    许弱水从怀里取出一株草药，学着他们严肃的样子，一言不发的将叶子捻出汁液，抹上谢澪的额头。
    那是薄荷叶，提神醒脑用的。
    “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他不是有看透一切的神通，而是他不相信常媛羡会什么后手都没留下。
    谢澪道：“母亲来见了我最后一面。”
    “一切就像师尊所预料的那样，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也会对我说出那句”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天色渐暗，小妖收拾了不少的柴火，看来这一夜都不愁了，火势染烧起来，柴木被烧得喀吱作响的。
    许弱水可能要辜负谢澪的期待了，因为这一切的变化都在他意料之内，谢澪能这么快醒悟过来，他也并不惊讶。
    许弱水透过谢澪的眸子看着火焰愈烧愈旺，难堪的气氛就让它快些散去嘛！
    他流里流气的靠着谢澪的肩，故意撞道：
    “哎，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会看手相，你信不信？之前还摆摊靠这个过活呢！来来来，我免费帮你看看！”
    说着就要去摸人家的手，被巫眉安白了一眼。
    巫眉安道：“装瞎子去摸手相被人家正经小姐扇了一巴掌，很光荣啊。看来是还没被扇够！”
    许弱水对此也不反驳，因为的确是这样，现在想想都还隐隐约约能闻到那闺阁小姐衣服上的熏香。他板着脸，煞有其事的在谢澪的掌心摸来摸去。
    谢澪平静道：“怎么样？”
    他的衣服回归了干燥，只是这头发好似比原来还乱了，实在是因为许弱水真的不会扎头发，重新整理了半天都无果。
    许弱水嘶嘶啧啧的，脑中疯狂思索着相关话术，他太久没讲过了，这些年来忘得一干二净。
    “这手相……”
    “感情线长且呈弯曲状，你这心脾虚得很啊，这都不用我摸了，你这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压抑所导致的。”
    这是他瞎猜的，不过他的确是一眼就能看出谢澪的毛病。
    谢澪故意想刁难，顺坡下驴道：“感情线原来不是看感情的而是看健康的吗？”
    许弱水打哈哈想跳过这个话题，但谢澪追着他不放，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感情…感情嘛！你以后会有一个心意相通的好媳妇！这有何可质疑的？一定！”
    “是吗？但说不准我都会一个人过一辈子。”
    他自己本身对情爱没什么看法，所以他未来和谁一起度过…看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人的一辈子短暂，求一世温存，不如换世世再见。”
    “你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做到这一点吗？”
    许弱水拍拍屁股移了个位，从谢澪的身旁做到了他对面。
    真正的知己，不需要多么的熟知彼此的过去，这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莫名默契。
    谢澪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的手，再抬头，眼前许弱水的表情就像在说：
    “你猜对了”。
    低头，垂眸，托起，许弱水的动作行云流水，如预先准备好的一样。
    他的嘴唇虚虚靠在谢澪的手心，他道：“只要收下我的灵魂，便可世世皆相见。”
    谢澪以为是魔修里流行的什么仪式，望向巫眉安，巫眉安只忍着恶心，笑着点了点额头。
    哦，是说脑子有病的意思吗？
    “灵魂？”
    谢澪收回视线，挑重点问道。
    许弱水音色上扬，语气薄弱：“人们的外表只是容器，真正让我们亲密无间的，是我们彼此的灵魂。”
    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扫过谢澪的手心，谢澪不太喜欢这种痒丝丝的感觉，不经意往后撤了下手。
    “你收下后，今后不论我换去多少副面容身躯，你都会透过灵魂认出我，我也一样。”
    “这是我曾经去过的一个小部落里流传出来的说法，他们管这叫…灵魂烙印。”
    谢澪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但他知道灵魂的重量，嘴唇擦碰过他的手心，他的手掌微妙的晃动了下。
    沉默半晌，谢澪也许不该定下这过重的誓言，但许弱水低垂着的眼眸吸人的紧，一旦看到，想躲避开的他就无处可逃。
    谢澪笨拙又缓慢的学着他的动作靠近，两个人的额头轻轻抵在了一起。
    “恭敬不如从命。”
    火焰燃烧的声音吞过他的声音，他本能的闭上眼，他记得在书上看到过，失去视觉后，一切的感官就会变得敏感，原来是真的。谢澪抬起眼皮，偷偷瞄了眼许弱水。
    两人的呼吸乱成一团
    许弱水的鼻腔里满是谢澪身上飘散着的沉香，本没多重，可这会却熏得他有些头晕目眩了，让他感觉自己都在香里融成了浆糊。
    小妖静悄悄的从许弱水的身边经过。在它眼里，在场的三人都跟被施了法一样，突然间就莫名定在了那。
    它捡起巫眉安掉落在脚下的扇子，轻手轻脚的送回巫眉安僵持在那的拳头。
    怎么这三个大人都这么不让妖省心？
    是火光照上的吗？怎么不管男的女的脸都那么红？这真的没事吗？
    小妖哀叹一句，人类真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