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就是铃的订婚宴。
    铃刚刚最后一次试完礼服，尺寸调整完美，一丝不苟，她非常满意。
    不同于传统婚服，她的和服底色纯黑，特地请了大天子师傅做的地狱业火的手绘。
    裙摆是一副半身骷髅，托腮，纠结的盯着一排古装小人儿。表情生动，苦恼深思：是杀了还是杀了还是杀了呢？
    小人儿们则头带抹额，绑袖口穿草鞋，倒在熊熊烈火里嚎叫挣扎。
    看起来不用亲自动手，他们自己都快被火烧死了。
    左边袖子是一整片红莲业火，腰带几朵妖艳彼岸花，吐着鲜红花蕊，花枝向下直接穿过骷髅两颗黑洞眼。
    看起来是架爱美的骷髅。
    佑君为了讨她欢心亲自准备的。老父亲很是宠爱二人，怎样的离经叛道都随他们去了。
    铃有点疲惫，这种正式场合的和服脱脱穿穿很是麻烦，到了店里已经是傍晚了。
    “铃小姐，这是找零，还请收好。最近新出了几款香薰，我放了几个小样在里面，可以试试看。”服务员笑的和蔼可亲，礼节周到的递上香薰。
    她接过来，微笑致谢。从香薰店出来，她又顺路去了书店，老板联系她最近有一批古籍到了，正好今天过去看看。
    她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小心翻页，书页泛黄薄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扯坏了。
    远处却有人悄声近前，停住。
    “小路小姐。”
    她抬头，很是惊讶，显然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他。“藤，藤原医生？”
    脸上神色尚未整理好，还带着独处时的距离感。她匆忙整理好表情，戴上微笑“这么巧？来买香薰？”
    他似乎状态不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不堪，精神不佳。
    “我……”他似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歪头想了一会儿，左眼微微眨动起来，频率很快，右眼居然可以保持不动。
    “我来看什么呢。。。。。。哦对！”他突然想起来“我来买狗粮，我家小狗最近挑食的厉害，换个口味给他试试。”
    “狗？”
    “是只白色柴犬，叫……佐野。”
    铃扑哧一声笑了“佐野？这名字怪有趣的。看来是在和你闹脾气？你是不是最近太忙了没时间陪他玩？”
    “可它应该死了才对……那团子呢。。。。。。”
    他声音轻极了，像在抚摸铃身上真丝的衬衣领结，似乎怕吓到她。铃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有人不满的探过头看着二人，嫌他俩在这里说话。
    铃赶快收好书站起身，小声道“我们去那边的吸烟室吧，正好我也抽一根。”
    铃摸了半天，发现自己忘了带烟。藤原借了她一根，自己那根先敲了两下烟盒，然后点燃了。不巧的是，铃拿在手里却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用手里的烟当打火机，二人烟头相对，燃了一会儿，点着了。
    “藤原医生最近很忙？脸色这么不好。”
    “算是可以承受的范围。先提前恭喜你了，三天后的订婚宴。”
    “佑君邀请您了吧？一定要来，今年琉璃光院的枫叶格外好看。”
    藤原吸了一口烟“一定到场。”
    铃总觉得藤原的状态奇怪，恍恍惚惚的，像午睡时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傍晚醒来，颓废和失落跟着席卷而来。
    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有点担心“您真的没事吗？”
    藤原弹了烟灰，他把烟举在手上，停了一会儿，烟自己也在燃。
    “三井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一个盒子。”
    “盒子？”
    “盛满小件古董的那种百宝箱。”
    她思索良久，摇了摇头。“没听他提起过。”
    “老宅呢？有见过类似这样的箱子吗？”
    她依旧摇头，但看得出来她在脑海中快速寻找信息。
    “百宝箱应该是没跟我说过。。。。。。但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什么箱子。。。。。。”
    藤原倏的盯紧她，眼神闪亮，满怀期待。
    “箱子，箱子。。。。。。”她突然瞪大眼“我想起来了！！”
    铃把头埋进自己的包包里，翻出来了一沓明信片。“你看我这个脑子！最近忙的忘了把明信片给竹内老师了！”
    藤原几乎是抢到手里，他粗略看了看，十几张的样子，差不多就是1到2个月的数量。
    “你找找看，我记得佑君在明信片里写过什么箱子。”铃觉得藤原的反应很不对劲“怎么了嘛藤原医生？佑君最近的咨询不顺利。”
    藤原摇头，不得不说最近的咨询太顺利了。他似乎，马上就可以拼凑出完整的拼图。
    以防万一，藤原还是问出了口，他想订婚宴那天去看看。“三井家的老宅你应该去过，有没有别人不能进去的房间？谁都不准进去，连三井都不行的那种。”
    “老宅吗？”铃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了，但还是如实回答“貌似阁楼尽头的几间屋子，三井家老宅太大了，这几间房间又偏僻，基本没有人在用了。听仆人说，很早之前父亲就让封起来了。”
    她反应过来，明白了藤原的意图。“等订婚宴之后，我们邀请医生来老宅。没准真能找到什么意想不到的关键呢。”
    藤原转过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她调皮的眨眨眼。
    这个像幼猫的聪明女人。他突然有种冲动，把手伸进她的窝里，戳她的爪子，让她惊慌失措躲开的同时，用那双眼尾上翘的眼睛无辜的看着自己。
    但她绝不可能惊慌失措，她只会在自己伸进手的瞬间，用那副可爱模样，一把挠在自己的手臂并借力一跳，循着预想的路线安全逃脱，然后躲在远处悠闲的舔着爪子看他。
    “这个方法好，小路小姐。”
    她笑，小骄傲的扬了扬头“解决问题的关键，永远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百货商店外的巨型广告牌，灯光闪烁。七彩光芒流转，映在她无名指上那颗价值不菲的鸽子蛋上，广告里的女星面孔，好像被闪了眼，叮叮咚咚的跑远了。
    藤原耳边不断响着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是挂在马厩门口的铃铛。
    恍惚中耳边似乎还有女人说话，可能是三井的母亲。他细细去听，却没声音了。此时藤原依旧在三井意识里，仿佛刚才和小路铃的对话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藤原依旧是短手短脚的模样，他被打的伤痕累累，肿了半只眼，瘸了一条腿。而九岁的三井紧紧搂住他，依偎在他身边睡着了。
    成年模样的哥哥则蹲在藤原旁边，拿着古董的放大镜仔细观察他的伤口。像个研究尸体的法医，一只眼睛被放大镜照的老大。他最喜欢用刀子沿着血管和肌肉纹理割开皮肉，和做饭切肉没什么区别。
    顺着切，炒出来的菜很嫩。
    “医生，疼吗？”
    当然疼，两个人被逮回来后，奸夫下了狠手打了他一顿，然后用链子拴住了他的脖子。
    像拴着狗。
    藤原疼的没了力气，他放缓呼吸“难怪你选择用那种方式杀了奸夫。当众处刑吗？审判他？”
    哥哥把放大镜停留在藤原的眼睛处，眨了眨眼“你觉得爽吗？杀奸夫的时候。”
    他不说话，似乎累极了，疼狠了，只有胸口一鼓一鼓的。“你想知道什么？”
    哥哥嘿嘿笑起来，他收起放大镜，食指竖在藤原干裂的唇上。
    “嘘……我再给你看个好东西。”
    傍晚的日光，浴缸里半摇曳的水，唱片机里转动着的黑胶唱片，上好的实木桌椅，熟悉的香薰味道。
    七彩的光，像扶摇的鬼魂。
    藤原穿着衣服坐在浴缸里，小小的身体，水慢慢上涨，他有些无措，自己现在太小了，很容易跌进水底站不起来，没人发现就淹死了。
    这种无措让他想起第一次救人失败，是个小孩子。头被人用利器砸的凹了进去，他疯了似的捧着小孩不受控制流出来的脑浆。
    “给我止血钳！纱布！起搏器！”
    藤原手忙脚乱，小孩早就断了气，他不放弃，执拗的要救活他，只要是能救他，什么工具都可以。
    “准备开颅手术！”
    身旁有其他人拦住了疯狂的他，监控器里的心跳已经一条直线。
    他好像哭了，嘴里是咸咸的泪水味道。
    “这间屋子不是一般人能进得来哦。”
    哥哥坐在傍晚的背阴处，嘴里叼着雪茄，五官模糊又立体，萦绕的烟雾像老照片的斑斑点点。
    “害怕吗医生。你这么小，却把你自己放在这么大的浴缸里。”
    哥哥旁边放了个透明的大罐子，三分之一的水，九岁的三井飘在水里，只有上半身浮在水面，看起来十分危险。旁边居然站着四个九岁的三井，四人怀中抱着巨大玻璃球，有条不紊的扔进大罐子里。
    “你想干什么！”
    藤原想要挣扎起身，下一秒一只大手突然掐住了他脖子，把他死死按进了水底。
    咕咚咕咚。
    热水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喉咙耳朵鼻子，他顿时被呛的喘不上气，拼命挣扎，对着那只手又抠又挠。但它十分坚定，就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医生，生气吗？恨吗？想活吗？”
    哥哥的声音响在耳边，来自较远位置。藤原勉强睁眼，透过水面看到掐住自己的那人，面孔模糊，但轮廓曼妙，那只手骨细长，更像是个女人。
    藤原被水呛得喘不上气，慌乱中他拼命勾到浴缸的堵塞，但他太小了，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拽开。
    我要活下去！
    凭什么要杀了我！
    陡然爆发的求生欲让藤原暴怒起来，他双腿蹬住浴缸，双手死死勾住堵塞，用了全身重量拼命一拽！
    水咕咚咕咚从堵口处流了下去，不一会儿他的脸就露在了水面外，劫后重生的空气如此珍贵。
    入目便是一张美到极致的脸。
    三井的母亲长的实在美丽，美丽又愚蠢。右眼角三颗泪痣，忧郁优雅。他完全继承了母亲惊人的美貌，骨架又带着男性的儒雅温柔。
    二人面面相觑，藤原咳嗽的脸通红，不可置信。
    他母亲小时候想溺死他？
    所以！次人格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砰！的巨大一声，门被什么重物撞坏。
    藤原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场景却突然变换，母亲不见了，罐子里的三井在水中上下沉浮，因为有了那十几个个大球的原因，他的上半身十分安全的露在外面，安睡着，睫毛像乌鸦的翅膀。
    哥哥走上前，坐在浴缸旁边的古董木椅上，双腿交叉，像个优雅贵族。
    “医生，惊讶吗？”他的声音寂寥无比，空荡荡的，“母亲想溺死儿子。就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妈妈偷情？”
    藤原震惊极了，他坐在浴缸里，身上衣物却慢慢变的清爽干燥，衣着厚重也温暖，自己又变成了九岁大小的模样。
    他呼出一口冷气，伸手接住漫天雪花。
    下雪了。
    鼻尖是冷冽的清香。
    藤原舒服的躺在船里，船下是厚重的冰川，周围的一切如此静谧美好。
    耳边滑过雪山下河流的湍流声。
    哥哥原本坐在浴缸旁的高脚凳，此时却坐在船头，他咯咯笑着扭头看向藤原。一晃神，已是九岁的三井开怀的笑“哥哥你看！”
    天边的星子那么大，那么亮。
    老父亲在一旁扎帐篷，他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显得笨拙。他不得已蹲下来，研究怎么撑开那该死的塑料布，旁边秘书憋笑，只觉得这一幕温馨不已。
    “少爷！快来帮帮老爷呀！不然今晚没得地方睡啦！”
    藤原觉得自己手里应该有一沓书信才对，可想不起自己放在哪里了。但他马上就抛在脑后，心情被这温馨一幕影响了，他利落的翻起身“来啦！快！阿佑，一起去扎帐篷！”
    他似乎彻底的，迷失在了三井的意识中。
    成年模样的哥哥变得巨大无比，他藏在厚重的冰下，用那颗硕大的眼珠偷瞧着。阴森森，冷沁沁。像伏特加做成的燃烧弹在冰川下爆炸，可那一点点的热烈不足以融化冰层的万分之一，一声闷响后消散在他冰天雪地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