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雪夜琉璃盏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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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兴十月,皇城飘雪。
    一袭红衣身影在宫道上疾步前行,红墙青瓦染上素白,天边乌鸦盘旋,发出凄厉的哀鸣,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晃,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栖云殿内龙涎香混着银骨炭的热气扑面而来,周禄平拦在祈年殿门前,拂尘横挡:“卫学士,陛下今日晨起连早膳都未用,您还是请回吧”瞧见卫筱冒雪前来便知来意,他刻意压低声音:“三殿下的案子...您就别触这个霉头了。”
    “周公公,劳烦您进去通传一声,我有要事与陛下说。”卫筱非常焦急却只能耐着性子与他说。
    周禄平不敢轻易放人进来只能继续劝说:“卫学士,不是奴才不进去通传,陛下口谕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卫筱见说不动,撩起官袍直挺挺跪在雪地:“臣请陛下明鉴饶恕三殿下,臣以性命担保,三殿下绝无谋逆之心。”积雪瞬间浸透膝裤,冰碴割进皮肉的锐痛让他打了个寒颤。
    殿内传来瓷盏爆裂之声。碎瓷溅到鎏金隔扇上,划出一道晶亮的水痕。
    凛冽的阵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卫筱单薄的身上,如刀割般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雪光透过窗棂,映得御案上的奏折一片冷白,字里行间都在状告三皇子。
    宣德帝抬眸盯着跪在雪中的卫筱,眸色深得骇人。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冰:“卫筱,你有想过为他求情的后果吗?你不想活了?”
    周禄平起身打开殿门,滚滚热浪自殿内传出,宣德帝望着在风雪里的身影,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
    卫筱脊背挺直,眼底却是一片决然:“臣只知,若今日不言,他日陛下追悔莫及之时,便迟了。”
    “放肆!”宣德帝猛地将几本奏折摔在地上,周禄平吓得跪伏在地,殿内霎时死寂。
    卫筱执意跪在殿外,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他的内心愈发不安,只因那人还在水牢里关着,一刻也等不得,等圣上消气了便晚了。
    “陛下,三皇子自幼聪慧,最是重孝心,他断不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请陛下明鉴!”
    冰冷的落雪摧残着卫筱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不知在想什么。
    宣德帝看着他的身影,虽有不忍心,毕竟自己也不信在膝下长大的孩子会有谋逆之心,但是如今的局势他也无能为力,更何况东宫太子到如今还在昏迷,只能一错再错下去。
    如今的朝堂各种势力蠢蠢欲动,彻底根除是不可能的,只有寻找时机一击即中不然这天下就要大变了,只有通过这件事,告诫那些人——天威不可触。
    宣德帝看着在雪中跪着的卫筱,因为寒风被冻的瑟瑟发抖,可脊背依然挺直。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考校皇子时,也是这般风雪天。年幼的顾褚晏脱下貂裘裹住冻僵的麻雀,那次之后顾褚晏病了几天
    那时他亲执这孩子的手在暖阁习字,稚嫩笔迹写着”民胞物与,协和万邦…”
    宣德帝仅仅想到这里,站起身拿过一盏琉璃灯倒了一些药进去并点燃递给老太监:“周禄平!给他拿过去。”
    周禄平将琉璃盏接过,小心翼翼的递给卫筱,卫筱颤抖着手接过,不明就里,抬头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卫卿不是要救人吗?这盏灯,四个时辰不灭,你自去牢里将人接出来。”宣德帝见他接过灯盏慢条斯理地开口。
    “臣遵旨。”卫筱咬牙切齿地说,现在身份低微,想护的人都护不住,倒是可笑,正要起身时。
    “朕准你起来了吗?跪着守。”
    “是。”卫筱忍着内心极大的愤怒,抬起冻的发麻的手将灯芯护着。
    周禄平跪着将殿门关上,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摇了摇头,站起身守在一边,直至深夜寝宫内的烛火熄灭,帝王就寝。
    另一边,刑部大狱最深处的水牢里,不时传来刺耳的铁链声。
    顾褚晏艰难地仰着头,水牢里的水一直蔓延到他的下巴处,每呼吸一次水就挤压着胸膛,压迫着喉咙让人备受折磨。
    双手被粗大的铁链锁着,手腕因为剧烈挣扎磨出鲜血,滴落在水中晕染开来。
    这水牢还是宣德帝初登基时,给犯人用的,如今已是大权在握,水牢也建成十年有余,不曾想会有一天皇子被关进来。
    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待子亲和的父皇为何要因为一个没有证据的事情将他关进水牢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了委屈。
    在垂死边缘挣扎,忍着钻心的痛楚用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写着个名字“卫筱”。
    已经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里待的整整三日有余,据那天宫宴也有五日左右,不知母妃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去求父皇。
    寒冷的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身体,顾褚晏的嘴唇苍白如纸,声音有气无力:“父皇…你当真…好狠的心呀!”
    “太子哥哥……”顾褚晏在临昏迷时眼前还是那华服披身的皇太子。
    这三天里顾褚晏晕倒了无数次,冰水一次又一次地灌进口鼻中,逼得他几乎崩溃。黑暗的牢房里,只有流水的声音。
    在水牢里被折磨的亏了身子,也没有等来父皇的怜悯,自嘲地笑了出来。
    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甬道里,一声接着一声,最后停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落雪一片片飘落在卫筱的肩头,三个月前他还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状元郎,不久前才刚刚弱冠,大好年华,现在却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翰林院学士。
    寝殿内,宣德帝透过殿门注视着殿外跪在寒风中的卫筱,他不是心狠无情之人,所以容忍卫筱去带走顾褚晏。
    但太子遇刺,皇帝到底心不平,往后怎么样只得看他们二人的造化了。
    时辰到了,卫筱托着冻僵的身体站起来,将琉璃灯裹在怀里,最后看了一眼灭了烛火的寝殿,转身踉跄地离开,向宫外走去。
    走在宫道上,宫门由远及近,就在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小厮急忙迎上来,卫筱这才软了身子扶着小厮的手臂站着,虚弱地说:“去刑部大狱。”
    小厮顾不得问将人扶进马车,冒着大雪前往刑部大狱,在雪地里跪了四个时辰,只能靠琉璃灯中一星半点的温度暖着冻裂的手,膝盖早已感觉不到知觉了,嘴唇乌青,肩头的落雪在进马车后化做落雪粘湿了衣裳。
    马车外寒风呼啸而过,大雪纷飞,内里却异常温暖,卫筱拿起放在马车里的玄色狐裘驱寒。
    马车缓缓地停下来,缓一会儿,卫筱掀开帘子走出来,怀中灯盏里的火苗发出微弱的光亮,顿了一顿,迈步走到狱门前敲了敲。
    不多时,里面的人朗声询问:“此乃刑部大狱,你是什么人?胆敢深夜擅闯。”
    卫筱也不过多解释:“陛下亲赐琉璃盏,让本官来接一个人。”
    里面的人将门打开卫筱迈步走了进去,直直往深处的水牢而去。
    一路上惨叫声不绝,时不时有犯人的求饶声,他一律无视,狱内的烛火倒映在他的脸上,更显苍白。
    来到水牢前,卫筱的呼吸变得急促,颤抖地接过狱卒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看清了水牢里的情形,卫筱瞳孔骤缩,对着身后的人怒喝:“还不快将三殿下救上来!”
    “是。”
    狱卒将手腕处的锁链解开,从冰水中把昏迷的三皇子捞了上来。卫筱接过顾褚晏,也不顾得其他,抱着人略显踉跄的走出牢房。
    顾褚晏在怀抱中被颠的难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焦急又模糊的人脸,呢喃出声:“…卫…卫筱。”说罢又昏睡了过去。
    卫筱听见了怀中人的话语,有一瞬的惊讶,转而强忍着身上的酸软大步走出狱门,寒风裹挟着雪吹在两个人的身上。
    卫筱对赶来的小厮吩咐:“去请大夫。”
    小厮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急忙忙的跑进大雪里,便没了踪影。卫筱坐上马车,将披风解下来盖在浑身颤抖的顾褚晏身上吩咐马夫:“赶快回府。”
    一道鞭子划破天际,马车飞快地向太傅府赶。
    去往太傅府的路上,雪天路面有些湿滑,马夫保持着车子不翻的情况下缓慢的加快,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车印。
    马车里顾褚晏高烧昏迷不醒,嘴里呢喃着胡话:“父皇…儿臣没有…”
    卫筱看着怀中人不安分地乱动,腾出手将披风拉得紧些,才轻轻放在顾褚晏的额头:“殿下,臣冒犯了。”刚碰上去就被温度烫的立马拿开,眉头紧锁。
    车帘外不断灌进冷风来,卫筱一边用手拉住车帘一边对车夫说:“三殿下高烧,速度快点。”
    回应他的是鞭子抽在马身的声音,马车在太傅府前停下,车夫搬来轿凳,卫筱抱着人下来,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门内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管家打开门见卫筱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进来,看衣着像是皇家的人,于是只作不知侧身让人进来。
    卫筱见管家一直看着顾褚晏,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才说:“此事不要让父亲知道,父亲问起就说我去翰林院办事了。”说罢抬脚往里走。
    推开门将顾褚晏放在榻上,转身去取衣服,帮殿下把湿衣服换了下来,跌坐在榻边急促地喘息,待呼吸平静下来以后,出声喊人:“来人,去煮一碗姜汤,搬一盆炭火进来,其余的事情不要过多询问。”
    进来的人听完卫筱的吩咐不敢多看转身离开,随后小厮带着郎中赶来,卫筱起身让出位置在一旁等着。
    郎中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顾褚晏纤细的手腕处诊脉,细细查看了一番才对卫筱说:“这位公子是否在冰水里待过?”
    卫筱听见郎中的问话,略思索一番轻轻点头:“待了…三天之久。”
    “这便说的通了,小公子脉象沉迟而弱,因寒气入体,是以高烧不退,而肺中积水,导致呼吸微弱,四肢触之如冰,腕间旧伤溃烂,因此神识昏沉。”
    卫筱听着郎中所言,焦急万分:“郎中,此症如何医治?这手腕上的伤如何才能不留下疤痕?”
    郎中将手拿起,转过身对卫筱道:“以烈酒擦身,活其血脉,逼出寒气。再施针,强提阳气。之后需要药浴以热气熏蒸,逼其发汗。内服汤药,可回阳救逆,活血化瘀。”
    下人端着滚烫的姜汤走了进来,卫筱见人进来了吩咐:“姜汤先放着,去备烈酒,木盆还有手帕,再去准备药浴。”
    下人领命离开,郎中把顾褚晏手腕上的伤口包扎一下,然后坐在书案前写着内服汤药用的药方:“我再开一剂舒痕膏,等伤口结痂时,轻轻涂抹不多日便可痊愈。”
    卫筱端起姜汤一饮而下,散了些许寒气:“多谢郎中。”说罢出去取药,临走前吩咐小厮照顾好顾褚晏。
    卫筱把药取来交给小厨房煎药,回到房里雾气朦胧间郎中将顾褚晏放入药浴中泡着。
    “郎中,这病会落下什么根吗?”卫筱忙好了想起来这个问题就说了出来。
    “因为在冰水中待了三天,寒气入得太深,已经伤了根骨,病愈之后可能会畏寒怕冷,天气太凉会呼吸艰难。”郎中叹了口气。
    卫筱自进屋起目光就一直在浴桶里顾褚晏的身上,郎中的话全部砸进他的耳中,袖子里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嵌入血肉里。
    不多时,汤药端了进来,卫筱接过药碗,走近浴桶试图给顾褚晏喂药。
    昏迷的人无法自主吞咽,只得先将药喂进口中再渡气,这才让他把整碗药生生咽下去。
    药汤蒸腾的热气中,顾褚晏苍白的面色渐渐泛红,郎中在检查一遍之后出了门,小厮给塞了一袋银子将人送出府门转身回去了。
    等人都走了卫筱才去外间换了一身衣服,到了半夜再把顾褚晏抱到床榻上去。
    看着榻上昏睡的人,心底泛起苦涩,自儿时那一次见面现在长开了,虽然在冰水里泡有三日,仍遮盖不住俊朗的面孔。
    “殿下...”卫筱低声唤着,指腹下意识摩挲着顾褚晏腕间新包扎的纱布。
    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郎中说是冰水浸泡导致的溃烂。
    床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卫筱伸手探向顾褚晏的额头,高热还是未退,他急忙拧了帕子敷在那滚烫的额头上。
    低头看到放在被子上的白皙的双手,轻拿起捏了捏,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刑部水牢里顾褚晏用手指在墙上写的名字“卫筱”。
    那旁边还有一个字迹,只是浸在冰水中看的不太清晰,隐约看出是一个“哥”字。
    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但是把三殿下救出来也就好了,后面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雪粒子敲打窗棂的声音将卫筱从浅眠中惊醒。他猛地直起身子,发现自己的手仍握着榻上人温热的手。
    “殿下,得罪了。”卫筱说着放开了顾褚晏的手,回头看着床榻上昏睡的人,抬起手探探温度,终于是退烧了,心底里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房间的门猛地从两边打开,卫筱惊异的抬头见到来人时,有一瞬间的慌乱:“父亲。”
    “筱儿,做什么了事这么紧张?”卫晤咎只作没有看到床上的人,等着卫筱自己说。
    “见过父亲,儿子…去救三殿下了。”卫筱看父亲问起只得实话实说。
    “三殿下?现在三殿下人呢?”卫晤咎见儿子这个样子严肃地说。
    卫筱指向床榻上,卫晤咎看着床上的人跪下行礼:“臣参见三殿下,三殿下万福金安。”
    卫筱急忙扶起父亲:“父亲,三殿下生病了,儿子给带回来了。”
    “胡闹!殿下是皇子,怎可进臣子的府里?”卫晤咎气不打一处来,忍着怒气说:“等事情结束了再找你算账,先去上朝”说完拂袖离开。
    卫筱转头去查看顾褚晏,瞧见他面色不似昨晚那般苍白,于是起身去外头更衣,给小厮嘱咐了一番便和卫晤咎一起出门去了。
    卫筱坐在那车上心里忐忑不安,今日需要上朝,昨日做那番举动不知陛下会如何惩罚?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人清扫出窄窄的一条路。卫筱下了马车,踩着湿滑的青砖往大殿行去,远远望见大理寺卿孟津邢正与工部尚书低声交谈,二人神色凝重,似有要事。
    殿内众大臣整理衣冠,静候圣驾。
    不多时,太监高唱:“陛下驾到——”
    百官掀袍跪拜,皆呼万岁。待皇帝落座,朝议开始。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首领太监扬声宣道。
    站在中间的卫筱目光微转,见大理寺卿孟津邢深吸一口气,似下定决心般出列。
    “陛下,臣有要事禀奏。”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昨夜……宫宴行刺太子的那名刺客,在狱中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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