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中，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山林的湿寒与粮食短缺的焦虑，更增添了一种积压已久、亟待喷薄的锐气。
    黑娃与“山鬼”的成功归来，不仅带来了与谢晃的盟约和那条珍贵的隐秘粮道，更带回了确凿的证据：
    几封从狄虏信使身上截获的、盖有兵部职方司郎中周廷私印的密信草稿。
    信中言辞卑劣，竟是与狄虏某部商议如何“借刀杀人”，诱导甚至协助狄虏偏师“意外”重创乃至歼灭望安军，并许以边境粮草、铁器为酬。
    铁证如山！
    帐内，烛火摇曳。
    沈如晦将那些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页轻轻放在舆图上，正好压在北境与中原交界之处。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了然。
    “大哥！还等什么？把这东西抄录万份，撒遍天下！让全天下人都看看朝堂上是些什么蛀虫！然后咱们直接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杀回望安！”
    黑娃按捺不住，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历经黑风峡一役的淬炼，他眼中的锋芒更盛，却已懂得将这锋芒收敛，等待最佳的出鞘时机。
    沈如晦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缓缓扫过帐内群情激愤的将领，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石头的最新线报上。信中除告知金陵压力日增外，还提到了一个微妙的变化：因黑风峡事件中周廷失踪，又疑为狄虏所为，朝廷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主剿派的李纲虽更加猖狂地调动兵马，试图封锁豫东。不过朝堂上质疑他的声音开始悄然增多，首辅杨廷和似乎抓住机会，暗中串联，使局面变得更加复杂波诡。
    “清君侧？”沈如晦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最后一步，是撕破脸皮、天下大乱的一步。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他拿起一枚代表望安军的黑色小旗，稳稳地插在了舆图上那座魂牵梦萦的孤城——望安之上。
    “我们的目标，从未改变——打回望安，戍守北境。周廷之事，是插向朝中奸佞的一把匕首，但何时拔出，如何拔出，需讲究时机。眼下，它更是我们的护身符。李纲之流投鼠忌器，短期内必不敢再明目张胆勾结狄虏，甚至要竭力撇清关系，这给了我们北上的空间。”
    他的手指沿着舆图上蜿蜒的山路向北移动：
    “北狄内乱正酣，老王暴毙，几个王子争权夺利，派驻望安地区的秃发兀鹫部本就因站错队而受排挤，补给困难，士气低落。
    叛藩吴王垂垂老矣，其麾下各部离心离德，驻守望安地区的兵力薄弱，军纪涣散。此乃天赐良机！”
    他的分析清晰冷静，如同拨开迷雾，将一条虽然艰难却充满希望的路径指给众人。
    “我们要打的，不是一场玉石俱焚的叛乱，而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归家之战，复土之战！”
    沈如晦的声音提高，目光灼灼，“打出”望安军”的旗号，宣告天下：
    “我等北上，不为私仇，不为割据，只为收复故土，卫我边民！朝廷若愿援手，我等仍是王师前驱；朝廷若仍猜忌掣肘，我望安军亦将独自担起守土之责！”
    这番话，掷地有声，瞬间统一了帐内所有人的思想。
    它不仅是一个军事目标，更是一个政治宣言，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
    “即刻起，兵分三路。”
    “第一路，前锋营，由黑娃统领。你的任务不再是冲阵斩将，而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扫清小股叛军和狄虏游骑，探查主力进军路线。遇敌，以击溃、驱散为主，不必穷追，保存实力，速度第一。若是能遇上石头的队伍，让他分出一路跟你走，剩下的沿途前进等我汇合，”
    “第二路，中军主力，由我亲自坐镇，携所有剩余辎及伤兵，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第三路，敌后策应，由”山鬼”负责。率所有夜不收，深入敌后，散布我军北上消息，联络一切可联络的北方抗狄力量，煽动叛军控制区百姓抗税抗役，袭扰秃发兀鹫部的补给线！我要让我们的敌人，草木皆兵，不得安宁！”
    “此外，”沈如晦看向负责文书的参军，“将周廷通敌证据，抄录数份，以最隐秘的渠道，分别送至京城杨廷和处、几位素有声望的御史言官门下，甚至…可以漏一份给李纲的人。”
    帐内诸将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是攻心之计！交给杨廷和，是助其攻讦政敌；交给言官，是借清议施压；交给李纲，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震慑，令其自乱阵脚！
    “末将等遵命！”命令被迅速领受，一种久违的、目标明确的昂扬士气在将领间传递。
    翌日，晨光熹微中，一面残破却洗涤干净的“望安”军旗在黑风寨最高处缓缓升起，迎着山风猎猎作响。
    沈如晦立于旗下，玄甲肃然。
    他没有进行长篇大论的动员，只是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历经磨难、面容憔悴却眼神炽热的将士们。
    “弟兄们，”他的声音透过清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重新相聚，血战千里，我们所求为何？”
    台下寂静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旗帜翻卷的声响。
    “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衣还乡。”沈如晦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只为两个字——回家！”
    “回到那座我们用血守过的城！回到那片埋着我们兄弟骨殖的土地！把占着我们家的豺狼赶出去！让望安城的炊烟，重新平安地升起来！”
    “前面，还有很远的路，还有很多仗要打。但这一次，我们的刀锋所指，是家的方向！”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缺口长剑，直指北方：“望安军——！”
    “回家！回家！回家！”数千人积压了近两年的愤懑、渴望，在这一刻化作震天的怒吼，声震山林，冲破云霄！
    钢铁洪流再次开动，这一次，方向明确，意志如钢。黑娃的前锋营如同离弦之箭，率先没入北方的山峦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匹快马带着足以震动朝野的密信，悄无声息地驶出黑风寨，奔向不同的方向，奔向波谲云诡的京城。
    京华，紫禁城。
    养心殿内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
    周廷“巡边失踪”的消息已被确认，虽然对外宣称是遭遇马匪或意外，但李纲心中那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他调动兵马封锁豫东的动作变得更加急切，甚至有些疯狂。
    然而，就在此时，第一份关于望安军打出“北上复土”旗号、兵锋直指望安的情报，连同那份不知通过何种渠道送入他书房的、关于周廷通敌的致命证据的抄件，几乎同时摆在了他的案头。
    李纲看着那熟悉的印文和笔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指剧烈颤抖，险些打翻茶盏。
    “反了！反了！沈如晦！你竟敢…竟敢…”他嘶声低吼，既是愤怒，更是恐惧。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应对北境局势，而是如何销毁所有可能牵连到自己的证据，如何堵住杨廷和等人的口！
    他的反应，正中了沈如晦的下怀。
    原本用于围剿望安军的精力，被迅速转移到朝廷内部更加激烈的倾轧和自保之中。
    一道道互相矛盾的命令从兵部发出，使得前线围堵的朝廷官军陷入了混乱和迟疑。
    而杨廷和得到密信，如获至宝，立刻在朝堂上发动了更加猛烈的攻势。
    直指李纲及其党羽“驭下不严”、“勾结外虏”、“构陷忠良”，要求彻查周廷一案，并强烈反对在此时对“一心北上的忠勇之师”进行武力阻拦。
    朝堂之上，唾沫横飞，剑拔弩张，彻底乱成一团。
    年轻的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看着争吵不休的臣子，看着那份骇人听闻的通敌证据，再看看地图上已然北上的望安军，以及北方边境传来的、关于狄虏内部动荡、边防空虚的奏报，彻底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最终，在一场持续了数个时辰的御前争吵后，皇帝筋疲力尽地做出了一个和稀泥的决定：严令李纲“谨慎行事”，暂缓对望安军的“进剿”，以“观其后效”；同时，秘密派遣另一名皇室亲信太监，火速前往北境，“观察勘核”望安军动向及北狄实情。
    这个决定，事实上为望安军的北上，撕开了一道宝贵的时间裂隙。
    北上的道路依然充满艰险。
    叛军的零星抵抗、狄虏游骑的骚扰、险峻的地形、以及依旧匮乏的物资，不断考验着这支归心似箭的军队。
    合并了石头的军队后，沈如晦安排石头单独带两个小队进行沿途的巡视，看一看望安周围的城镇现状如何，并发展当地暗线，为望安提供支持。
    黑娃的前锋营行动迅猛如风，战术灵活刁钻，往往叛军还未集结完毕，便被一击即溃。
    “山鬼”的敌后活动更是成效显著，秃发兀鹫部的后勤频频遇袭，叛军控制区内流言四起，甚至有小股义军闻风来投。
    沈如晦坐镇中军，稳步推进，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他不再仅仅是军事统帅，更是一位政治领袖，不断地向沿途城镇发布安民告示，强调望安军只为收复故土，秋毫无犯。
    归家之路，虽染征尘，却步步坚定。
    远方的望安城，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这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在料峭春寒中，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