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速取金陵，回师北伐”的决断，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在望安军高层激荡开来。没有时间震惊或质疑，巨大的危机感压迫着每一个人，将所有的疑虑都挤压成了最纯粹的执行力。
    中军帐内，灯火彻夜通明。
    沈如晦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西北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冷硬统帅。他站在巨大的金陵城防图前，目光如炬，手指如刀，一道道指令清晰、冰冷、迅疾地发出。
    “黑娃。”
    “末将在！”黑娃踏步上前，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但眼中的赤红已大部分被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裂的战意所取代。北境的噩耗像毒牙啃噬着他的心，此刻唯有敌人的鲜血才能稍解其痛。
    “着你即刻从前军及黑娃营旧部中，遴选敢死之士一千五百人。不要伤兵，不要疲卒，只要最悍不畏死、能撕能咬的锐卒！编为三队”破城锐士”，由你亲自统领。两天之内，完成整编、配发双饷、饱餐战饭！我要他们变成三把烧红的尖刀！”
    “得令！”黑娃的回答带着一丝迫不及待，抱拳领命后，转身便大步流星冲出军帐，甲叶铿锵作响，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杀戮气息。
    “石头。”
    “属下在。”石头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然沉静下来，如同风暴中心。他深知自己肩负的后勤与情报乃是此战乃至后续北返的命脉。
    “所有关于金陵的片纸只字，无论巨细，直送此处。敌军换防规律、粮道巡逻间隙、城墙新旧夯土接缝处、甚至守将家眷住所……我都要知道！动员所有”夜不收”，启用最高等级”赤烽”信号，不计代价，不计暴露风险，十二个时辰内，我必须看到一份能让我军少死一千人的情报！”
    “是！属下亲自督办！”石头重重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走向帐角那排鸽笼和等待命令的信使，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地开始分派任务，整个人进入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与高效状态。
    “其余诸将！”沈如晦目光扫过帐内其他屏息凝神的军官，“各归本营，整顿军械，检查攻城器械！告诉士卒们，减粮非为朝廷吝啬，乃是为北境袍泽省下救命粮！此战之后，金陵富庶之地，吾等当与北疆弟兄同饱！”
    他的话语巧妙地将眼前的困境与北境危机、兄弟情谊捆绑，将一个可能引发怨气的命令转化为同仇敌忾的动力。将领们轰然应诺，士气竟被这悲壮的理由激发起来。
    军令如山，整个望安军大营如同一架被狠狠抽打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黑娃的营区，气氛最为炽烈。
    他站在点将台上，下方是迅速集结起来的、眼神中混合着嗜血与决绝的老兵。没有冗长的动员，黑娃的声音嘶哑却充满气吞山河般的力量：
    “弟兄们！废话不多说！北边的狄狗又他娘的炸刺了！围了望安！瘸子张、老王头他们还在城里！”
    只此一句，台下所有人的眼睛瞬间红了！望安，那是他们所有人魂牵梦绕又痛彻心扉的根！
    “朝廷那帮穿绸缎的龟孙指望不上！断了咱们的粮，还想看咱们的笑话！”黑娃咆哮着，猛地抽出手中铁剑，斜指南方金陵方向，“咱们怎么办？指望他们发慈悲？放他娘的狗屁！”
    “老子们靠自己！打下拉金陵，抢他娘的粮饷军械！然后——”他声音提到最高，如同炸雷，“杀回北边！剁了那帮狄狗崽子！告诉瘸子张，咱们没忘了他！咱们回家了！”
    “杀！杀！杀！”台下的一千五百锐卒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战意瞬间沸腾至顶点！什么饥饿，什么疲惫，全被这股刻骨的仇恨和回家的渴望烧得干干净净！他们此刻不再是兵，而是一群被逼到绝境、只想撕碎一切阻碍回家的孤狼！
    石头的参军帐，则是另一番景象。
    灯火通明，人进人出，却异常安静，只有纸页翻动、笔尖划动和压低的汇报声。情报如同溪流汇入大海，源源不断送来。
    “报：金陵西门守将张狂，嗜酒，每夜必饮，其副将与他不和……”
    “报：城东有一段城墙，乃前朝旧基，去年雨季曾小规模塌陷，虽经修补，恐不牢靠……”
    “报：三日后，有一批江南丝帛欲从水路运入金陵，押运官已被赵擎天心腹替换，或为疑兵……”
    “报：城内粮仓分布图已初步绘就，最大仓廪在此处，守军约三百……”
    石头伏案疾书，眼中有血丝，但精神高度集中。他将无数零碎的信息快速过滤、交叉比对、去伪存真，然后将其提炼成最精要的结论，标注在巨大的城防图上。
    偶尔，他会停下笔，揉一揉刺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地图上北境的方向，一丝深切的忧虑无法掩饰地掠过。但他很快便强行压下，再次投入眼前浩瀚的信息海洋。他知道，此刻这里的每一点线索，都可能让黑娃和攻城的弟兄们多一分生还的希望，让北返的步伐能快上一分。
    沈如晦没有待在帐中。他亲自巡视各营。
    他走过正在紧张检查云梯、冲车、弩箭的工辎营，随手拿起一架弩，试了试弓弦的力度，对工匠头领点了点头：“干得好，此战若胜，你营当记首功之一。”
    他走入正在分发稀粥的炊事营，拿起一只空碗，和普通士卒一样排队，打了一碗几乎照得见人影的薄粥，就着咸菜，面无表情地喝下。周围士卒默默看着，原本可能存在的些许怨气，在将军无声的举动中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同甘共苦的决心。
    他甚至在深夜，独自一人走上营外的小丘，遥望南方金陵城隐约的轮廓，以及更北方那片星光黯淡、正饱受战火蹂躏的天空。夜风吹拂着他霜染的鬓角，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孤独，却又如磐石般坚定。无人知道此刻他心中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与权衡，但他的脊梁，未曾有丝毫弯曲。
    第三天拂晓，期限已至。
    中军帐内，黑娃与石头并肩而立。黑娃一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仿佛一尊随时准备扑出的嗜血凶兽。石头则捧着一叠厚厚的、写满密麻字迹的纸张，眼中满是疲惫，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大哥！破城锐士已准备完毕！刀已磨利，只等号令！”黑娃声若洪钟。
    “将军，金陵城防虚实、兵力布置、将领性情、粮仓武库位置、乃至几条隐秘下水道入口，均已查明标注在此！”石头的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沈如晦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缓缓走到帐中沙盘前。那沙盘上，金陵城的模型已被石头根据最新情报修改得极为精细。
    他没有立刻下令，而是沉默了片刻，帐中空气几乎凝固。
    “此战，不同以往。”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肃杀，“我军无退路，亦无久战之本。唯有倾尽全力，一击破城！要快，要狠，要打碎他们的胆！”
    他的手指猛地戳在沙盘上金陵城的某一点——正是那段曾被标注“恐不牢靠”的旧城墙。
    “黑娃，你的主攻方向，就在这里！集中所有”震天雷”（制作简单的类似炸弹的爆炸物），集中所有强弩硬弓，给我轰开它！不要顾忌伤亡，我要你在两个时辰内，把口子撕开！”
    “石头，你负责调度全军，协调佯攻。东门、南门，要打得像真的一样，吸引守军兵力！同时，着赵昆组织第二梯队，一旦突破口打开，立刻投入，向纵深穿插，直扑府库与粮仓！”
    “此战，不为占地，不为歼敌多少，首要目标是夺取粮秣军械，控制枢纽！明白吗？”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好。”沈如晦深吸一口气，目光最后变得冰冷无比，“传令全军，饱餐战饭……一个时辰后，攻城！”
    战争的齿轮，已经咬死。一场注定惨烈无比、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攻城战，即将在这江南的晨曦中，悍然爆发。而这场战斗的结果，不仅关乎江南归属，更将直接决定千里之外那座孤城的存亡，以及整个帝国的北疆命运。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