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的围墙挡住了寒风，却挡不住无处不在的危机感。缴获的粮食让少年们脸上暂时恢复了点血色，但沈如晦知道，这座山寨并非世外桃源，而是风暴眼中短暂平静的一叶孤舟。
    “一阵风”残部的覆灭，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涟漪很快扩散出去。周围的流民、小股溃兵，甚至更远的势力，都开始注意到这座突然易主、并由一帮半大孩子占据的山寨。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贪婪。山寨的位置、那些缴获的物资，都成了诱人的目标。
    沈如晦站在修补过的箭楼上，望着远处荒芜的山峦，眉头紧锁。他手中拿着一根炭笔，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勾画着，那是他根据记忆和探听拼凑出的周边势力草图。
    “头儿，”黑娃走上箭楼，他如今沉稳了许多，身上多了份剽悍之气，“又抓到两个想摸进来偷粮食的流民，怎么处置？”
    “问清来历，若是实在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赶走便是，若是有歹意的……”沈如晦顿了顿，声音低沉，“按寨规处置。”所谓的寨规，简单而残酷：奸细、暴掠者，杀无赦。这是乱世中生存的铁律，他必须硬起心肠。
    然而，更大的威胁并非毛贼。几天后，一名少年拖着伤腿，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北狄的一支小型游骑队，约三十骑，正在附近活动，似乎在侦察地形，其路线可能经过山寨。
    消息传来，山寨内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轻松气氛瞬间荡然无存。狄人！这个刻在每个望安幸存者骨子里的名字，带来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
    “三十骑……我们守得住吗？”一个少年声音发颤。他们虽然经历了厮杀，但面对正规的狄人骑兵，那种战场上的压迫感是完全不同的。
    “守不住也得守！”黑娃咬牙道，眼中是刻骨的仇恨，“正好拿他们祭旗！”
    沈如晦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那面被悄悄取出、供奉在简陋忠烈堂中的暗红色“楚”字旗前，沉默良久。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而年轻的脸。
    “我们躲不开。”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狄人来了，不会因为我们躲着就放过我们。这座寨子，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家。丢了它，我们又会变成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他走到那块画着地图的木板前：“硬守，我们损失会很大。狄人骑兵来去如风，不会给我们正面决战的机会。他们擅长的是袭扰，消耗。”
    “那怎么办？”石头忍不住问，他现在是沈如晦身边的小助手，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把他们引进来打。”沈如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山寨唯一那条陡峭的进山小路入口处，“这里，坡陡路窄，骑兵无法展开冲锋。黑娃，你带二十人，多备弓弩和石块，埋伏在两侧山坡的密林和岩石后。听到我的号令，才能动手。”
    他又指向小路中段一处相对开阔的拐弯处：“这里，我亲自带十人，摆出迎战的架势，假装这是我们主要的防御力量。狄人骄横，见我们人少，必会轻敌猛攻。”
    “然后呢？”黑娃追问。
    “然后，且战且退，把他们往小路深处引，引到埋伏圈。等他们队伍被拉长，进退两难之时……”沈如晦的手猛地向下一挥，“就是你们动手的时候！滚木礌石先行，弓弩集中射人先射马！我要让他们在这条路上，寸步难行！”
    “那……万一他们不上当呢？或者后面还有大队人马？”有人担心地问。
    “赌一把。”沈如晦眼神锐利，“赌他们骄横，赌他们贪功。至于大队人马……夜不收已经撒出去了，若有异动，我们会提前知道。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计划已定，整个山寨按照分工开始紧张地运转起来。没有人再抱怨恐惧，复仇的火焰和对家园的守护欲望压过了一切。少年们默默擦拭着武器，准备着礌石，检查着弓弦，眼神中除了紧张，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翌日午后，狄人游骑果然出现了。三十余骑，盔甲鲜明，马刀雪亮，带着漠北草原特有的嚣张气焰，沿着小路缓辔而来，显然并未将这座小小的山寨放在眼里。
    沈如晦按计划，带着十人在拐弯处列阵。他们衣着杂乱，武器参差不齐，阵型也显得松散，完美地扮演了一伙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狄人头目看到这阵势，果然嗤笑一声，甚至懒得废话，马刀一挥，麾下骑兵便嚎叫着发起了冲锋！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气势汹汹！
    沈如晦心跳如鼓，但面色沉静。他冷静地估算着距离，直到狄骑冲入射程，才厉声下令：“放箭！”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出，效果甚微，反而更激起了狄人的凶性。
    “退！快退！”沈如晦假装惊慌，带着人向后“狼狈”撤退。
    狄人头目见状，更加确信这是一伙轻易可以碾死的蚂蚁，毫不怀疑地带着部下紧追不舍。狭窄陡峭的小路限制了他们的速度，队伍渐渐被拉长。
    当大部分狄骑都深入小路，前后难以相顾时，沈如晦猛地吹响了挂在胸前的、用兽骨制成的哨子！
    尖厉的哨音划破山谷！
    下一刻，两侧山坡上，喊杀声震天响起！
    “砸！”黑娃的怒吼如同霹雳！
    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礌石如同山崩一般，轰隆隆地从山坡两侧倾泻而下！瞬间将狄人的队伍砸得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放箭！”紧接着，埋伏已久的弩箭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混乱的狄兵！少年们牢记沈如晦的吩咐，优先射杀马匹。战马的悲嘶和狄人的惨叫顿时响成一片。
    “杀！”沈如晦见时机已到，拔出长剑，身先士卒，带着那十人返身杀回！
    居高临下的地利，精心准备的陷阱，以及被复仇点燃的斗志，让这群望安少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狄人猝不及防，被困在狭窄的路上，进退失据，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反而成了累赘。
    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半个时辰后，三十余狄骑全军覆没，只有寥寥两三骑见势不妙，侥幸逃脱。
    山寨前，再次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但这一次，味道不同。少年们站在狄人的尸体和缴获的战马、兵器中间，喘着粗气，看着彼此身上的血污，先是后怕，继而爆发出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欢呼和自豪！
    他们赢了！他们正面击败了狄人正规骑兵！
    黑娃走到沈如晦面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头儿！我们赢了！真的赢了！”
    沈如晦看着欢呼的少年，又看看手中滴血的长剑，胃里一阵翻腾。这是他第一次主导并赢得一场像样的战斗。胜利的喜悦背后，是巨大的疲惫和对杀戮的本能不适。但他更知道，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变得沉静：“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缴获。把狄人的首级，垒在寨门外。”
    他的命令冷静而残酷，却让所有少年肃然。他们明白，这是在立威，在宣告。
    随后，沈如晦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他让人取来那面暗红色的“楚”字旗。
    他亲手将旗帜绑在一根新砍下的、笔直的长杆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一步一步，走上山寨最高处。
    风起了，吹动他染血的衣袍和隐隐泛着花白的鬓角。
    他奋力将旗杆插入垛口，固定牢固。
    那面残破却依旧倔强的“楚”字旗，终于在望安城之外的土地上，迎着漠北的风，猎猎展开！
    残阳如血，将旗帜和旗下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染上一层悲壮的金光。
    沈如晦望着那面旗帜，望着旗下那些经历血火、已然脱胎换骨的少年，声音清晰地传遍山寨：
    “从今日起，这里没有流寇，没有山寨。”
    “只有望安军！”
    “旗在！人在！”
    少年们仰望着那面旗帜，望着旗下的沈如晦，胸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和归属感填满。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天的吼声：
    “望安军！万胜！”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传向远方。
    远处，几个被寨外首级惊现和欢呼声吸引、悄悄靠近窥探的流民或探子，看到那面迎风飘扬的暗红战旗，无不色变，悄然退去。
    “望安军”的名号，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开始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扩散出属于自己的涟漪。
    而沈如晦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更多的风暴，还在后方。